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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一切都在向远方逃逸。球门,球场,禁区线,跑道,甚至每一个人。这是第一次,我在球场上的感受是如此不真实,整个世界在被地平线回收。
有这么一个球员吧,他在球场上时而才华横溢,时而心不在焉。大家都调侃他,说他莫名其妙失误时是在“思考人生”。他在场外也有很多神奇的表现,比如在家里玩烟火,招来了消防警察。警察问他为什么在浴室里能把房子点燃,他说,我在研究火箭的原理。他过于神奇了,就连我这样不怎么看球赛的人都知道他。
我当然不敢在家放烟火,也不会在球场上思考人生。作为守门员,片刻的松懈便有可能葬送队的努力。比赛之外,我总放任自己肆意游走,思绪飘到五湖四海都无所谓。但在比赛中,我永远会保证自己百分百集中注意力。
但今天的比赛中,除了开场的那脚吊射外,实验中学再没有给过我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连通过中场都很困难,我们死死地把对手压制在了他们的半场进行攻防演练。上半场4:0的领先就是最好的证明。下半场开始后,局面也没有丝毫变化。叶芮阳已经前压到了中线附近,或许是明明和涛涛都进球了,他也想寻找一次射门得分的机会吧。而我呢,就是杵在门前,偶尔因为风太大了而蹦跳两下取取暖。
这样的场景太过陌生了,仿佛我是一个多余的人,队不需要我都可以轻松获胜。那条黑色的围脖保护着我,让我可以从容地放任“思考人生”的状态一点点覆盖大脑。
或许我并没有思考人生,只是在观察前方战况之余,把剩余的一点目光投向了天空。风吹到哪里,层积的云便飘向哪里。看云看久了,大地便显得狭窄起来,球场中间仿佛在隆起,两边的人正从坡上滑落,无可逆转地远离中心。所有的人都在那一侧,我在这一侧,注定将相互远去,落入世界的尽头。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穆铮,场上比分5:0,助攻来自14号阎希。”
我们又进了一球,没见证这个过程,自然也不会有回放。此时的进球已无关胜负,大家似乎也没有太激动,穆铮再度把双手指向遥远的天空,表情宁静而肃穆。云海之中,那架永不会返航的航班如今航行到了哪里?它距离我们有多远呢?
如果真的有天堂,弦弦兴许已在我们的彼岸呆了两年吧。有支足球队到了那里,弦弦会高兴吗?他们会不会接纳他成为球队的一员?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正一起踢着球呢,就像现在在大地上的我们一样。
没有天堂的。从小我就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那时的死亡离我很远,我无法预料它离弦弦已经很近了。死亡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是多么不真实,不像是会真正发生的事。就如同今天飘动的云彩,它让我察觉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虚软而飘浮的。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23号穆铮,换上7号许祥。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
比赛中断了,也终于将我再度拉回大地。许祥学长和米乐站在场边等待着,他们的白色短袖球衣下都套了厚实的衬衣。米乐白色的围脖也出现了,软绵绵的质感让我感觉他像是只跃跃欲试的小羊,正憧憬着奔跑的草原。
被换下的穆铮摘下了队长袖标,拿着它和两名替补队员完成了击掌。米乐接下袖标,铆足干劲地往后防线这里冲来。
“川哥,你去打中后卫。明明,你移到左边。”他边跑边招呼队友变阵,我们又改踢四后卫了。许祥上场后也对黄敏学说了点什么,中场防守的担子应该是落到了后者身上。
比赛还未重新开始,实验中学也在换人。
“柯柯,快,手给我。”他跑到了我身边,不由分说地将我的左臂拽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替我把袖标缠上了。
“是教练安排的吗?”我问。
“我自作主张的,嘻嘻。”他冲我吐了吐舌头,让我难以猜测这话是真是假。
“什么呀,给我也戴戴呀,我也想当队长!”叶芮阳听见了,回头朝我们一摊手。完成任务的米乐一蹦一跳地回他的右路去了,对叶老大叫着你还是好好防守吧,不要麻痹大意了。
比赛重新开始。我们在尝试新的阵型,而实验中学新换上的生力军倒也有几分冲击力。岳隐在中场时告诉过我们,实验本场比赛的首发也以初一替补球员为主,出线无望的他们同样在锻炼阵容。而上半场的分差实在有点大,因此他们在下半场换上来的都是初二的主力球员,目的就是尽量缩小比分。
实验开始尝试通过长传球给我们的防线施加压力。我终于有了点比赛的兴奋感,以至于忘记了天上的云彩。没过几分钟,他们的一次长传给到了叶芮阳和川哥之间,显然他们俩搭档中后卫时还缺乏默契,实验的替补前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们两人的空档之中,在禁区里接到传球,形成了一次近似单刀直入的机会。他赶在川哥封堵之前完成了一脚射门,球速很快,我没有倒地扑救,而是迅速伸出右脚一挡。球打在我的小腿外侧弹了出去,米乐拍马赶到,干脆利落地将球踢出了边线。
实验抛出界外球,再度组织进攻,球从左侧转移到了右侧,替补上场的前锋在我们的左边路得球,面对赫明明尝试一对一突破。人是过去了,球却被明明捅了一脚,滚向和他奔跑方向相反的地方。而实验的后场球员还算及时地跟进了,将球高高地吊入禁区里,落向我们球门的右后方。
我急忙回头,赶向球门右侧,黄敏学已经跟住了往那里挺进的对方球员,而米乐也赶到门前协防可能插上的对手了。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右侧后点的那名球员如果将球顶向中路寻找队友,那势必会被米乐解围,而在黄敏学的干扰下,他要想完成一次高质量的头球攻门也绝非易事。就算顶在球门范围内,我也可以轻松摘下皮球。
他非常勉强地和黄敏学一同跃起,身高的优势让他可以争到这个球,但皮球果然被顶得特别别扭,没有奔向球门右侧的近角,反而是往左边飘。我只要站好位置,就可以等待这个球落入怀中。
不对,米乐好像站得太接近皮球了,他正要抬脚解围,但是球砸到了他的大腿上。而我的身体偏偏正向左边移动,此时想要往右去阻挡皮球入网已经不可能了。
“实验中学队进球,场上比分5:1……”岳隐向来是很有“职业精神”的,即使对方进球也会播报进球队员的信息。然而这粒进球让她猝不及防,不知该怎么描述。
没有进球的实验球员捞走了球网里的球,米乐趴在地上,很不甘心地用手拍打着草皮,幅度很小。肩胛微微地抖着,像只小羊羔在感受恐惧。
“你起来呀,有什么啊,是我的锅,不用你背!该死,咱又不是落后了。”黄敏学走到米乐身边捞了捞他的胳膊。但米乐还没有把脸抬起来的意思。我竟光顾着看这一幕了,没想到第一时间上去安慰我的朋友。他就在我的门前,和我距离两三米的位置。
我拍了拍学学的肩膀,示意他回自己的位置去。然后蹲下来,用手套蹭了蹭米乐贴在草皮上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扑打着他突出的肩胛骨,像早上他叫我起床时那样。
“没事呀,起来吧,我们继续比赛嘛。好伐?”我学的上海话一点都不像。每次我闹情绪时弦弦就这么说,有点像征求我的意见,又表达出了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做事的愿望。每次听到这句“好伐”,我就算有点小火也能压下去。
“米乐你起来啊,搞什么鬼,你一个人的情绪别影响队!”听到助教老师在场边大喊,我半蹲着继续摸米乐的脑袋,朝助教老师摇头,顺带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似乎在告诉他,别这么说,我能搞定米乐的。
把他拉起来以后看到他眼圈红了。“不是吧,不就是进了个乌龙球吗?我都不在乎,你难过什么?”要是以前,我肯定会这么说的。但我这次带了脑子。拍拍他的屁股,说你快去进一个呀,我想看你的庆祝动作呢。
他郑重无比地对我点了点头,重新跑回右路了。
几次平淡无奇地传导球后,阎希在左边接到了球,凭借一双平衡脚,他从左路边线一路突破,先是过掉了贴身看防他的边后卫,又在实验中学的中后卫与后腰间闪转腾挪,把球一路带到了禁区之中。简直像只光滑的泥鳅,对方七手八脚也擒不住他,或者像在锅碗瓢盆中穿行的杰瑞,“汤姆”们都想捉,又投鼠忌器,施展不开,生怕防守动作过大,再送我们一个点球。阎希近乎戏耍对手整条防线的同时给队友赢得了时间,三名身着白色球衣的同学已包抄到了禁区附近,蓄势待发。阎希的一次不看人传球给向了右路,黄敏学在球路上再度出神地一漏,骗开了盯防他的后卫。他身后的白衣球员接到了球,此时面前已无人防守。得球者从容地停球射门,皮球紧贴草皮,将将穿过门将的十指关,窜进了球门的远角。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2号米乐,场上比分6:1,助攻再次来自14号阎希!”岳隐的播报溢满了喜悦与欣慰,这个进球似乎比前一个更鼓舞大家。刚刚喊话的助教老师走到了场边,带头冲着米乐的身影鼓掌。反倒是米乐自己还没回过神来,梦游似的迷迷糊糊往中场走,一路上有些木讷或例行公事地和队友击着掌。我盯着他,可是直到重新开球,都没见到他传说中的庆祝动作。也难怪,短时间内往两个球门里各进了一球,他可能没时间调整过来吧。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33号柯佩韦,换上12号赵蕤。”没过几分钟,教练就做出了最后一次换人调整。一学期要结束了,最后的最后,赵蕤终于得到了上场的机会。即便知道一年踢下来可能只有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他仍然那么任劳任怨地训练,场场比赛都不缺席,哪怕一直以来都是在替补席上一坐一个下午。不对,他不会光坐着。进球了他会为我们庆祝,遭到犯规了他会在场边抗议施压,半场结束了,他永远是第一个给主力球员们递水和纸巾的人。似乎从小学时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当我的替补都好多年了吧。兴许只有过去的两年,我缺席的那些时间里,他才真正当过一段时间的主力。要是我那两年也一直在的话,赵蕤从小学到现在的出场时间加起来说不定没有我一学期的零头多呢。换成我,可能就不再会踢球了。
这场比赛的登场是对他最好的奖励。想到这些,我今天暂时还不算太讨厌他,甚至有点为他高兴。剩下的时间里就别丢球了吧。
下场时正好要经过米乐镇守的右路,他在那里望着我。没有什么时间跟他说话,下场是要抓紧的。我匆匆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把。而他可能是想跟我击掌来着吧,没有料到我会捞他的腰,结果便是措手不及,只能草草用小爪子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下。这估计是近几个月来我们俩最不默契的一次互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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