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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一个草原人说你要杀死草原王庭吞月部的三部公,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靖瑶说道。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这才刚喝了四杯酒,竟是就让他有了些困倦之意。不过他在喝酒的同时还吃了许多肉与菜,人在最为饥饿的时候,吃东西总会很快,往往几口便能填饱肚子,觉得似是已经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他瞌睡的,其实不是这酒,而是饭食。即便那牛肉味道欠佳,青椒也不够新鲜。不过填入口中,和酒水混着一道吃下去,倒也还算是过得去。起码酒的味道,能将菜的口味掩盖了去。至于那新鲜与否,在饿肚子的时候,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会发生什么?”

楚阔停下了筷子,一脸茫然的看着靖瑶问道。

这个问题他着实没有思考过。他的脑袋和他的舌头似的,都有些奇怪。虽然他在先前很是郑重的告诉靖瑶,这里是酒肆,菜根本不好吃,但他还是筷子不停地夹取着送入口中。每吃一口,表情还极为享受。他的舌头根本尝不出来这里的菜色究竟有几成功力,正如他的脑袋根本想不到对一个草原人说出要杀死草原王庭一部的部公会发生什么一样。

靖瑶被楚阔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也默默地提起筷子,想要用夹菜这个动作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他有着实不是真心想吃,因此他的筷子只得不断在桌面上的几个盘子上空游移不定。最终,还是落在了那盘“青椒牛肉”上,并且只夹起了一根很不新鲜的青椒丝。这盘中的青椒都不新鲜,但靖瑶夹住的这根,却是其中不新鲜的佼佼者。这也是运气使然,毕竟青椒丝上也和牛肉一样,裹着酱料,单凭肉眼,怕是难以分辨,只有真入口时,才能知晓。

他夹起了这根青椒丝,但却没有送入口中,而是放在了面前的碟子上。随后把筷子架在一旁的碗上,低着头,用手不断的摩挲着酒杯。这里酒杯的质量相比于震北王域矿场中老板娘的店里要差了许多,虽然看上去大抵都是精致的白色,但若是要细细掌眼一番,便可看到大片白色的间隙中夹杂着无数黑色的小颗粒。这些杂质是由于用的陶土质量不佳而导致的,也和烧窑内的火候温度有关。具体的原因,靖瑶也说不清楚,但以他的手,竟是还能感觉到略微粗糙的触感,那边不得不说这里的酒器着实有些粗制滥造。

酒器不行,好在酒还行。

相比于不新鲜的蔬菜,味道奇怪的牛肉,以及做工粗鄙的酒器来说,这酒还真是难得的好物。味道不算寡淡,只是后劲有些不足。这处酒肆的掌柜实在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一坛原本的酒浆,不知用何种方法兑出了这许多壶来。而且还要保证这口感相差无二,只冲淡了酒精,这绝非常人可以做到的事。由此一来,那些个酒鬼们若是想要喝的尽兴甚至喝醉,那边不得不得多要几壶。一壶酒便是一壶的银钱,酒客们喝得多,酒肆便赚得多。

“你是不是喝多了?”

楚阔很是关切的问道。

见靖瑶低着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没有……还差得远!”

靖瑶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

“可你的眼神和脸色都很疲惫。”

楚阔说道。

“疲惫不一定是醉酒,也可能是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很多的事。而我就是后者。”

靖瑶说道。

楚阔点了点头,显然对靖瑶的这番说辞解释很是满意。

他朝周围看了看,这会儿酒肆内的已经安静了许多。先前热闹喝酒的人,已走了不少,空出了好几副座头。靖瑶也注意到了这酒肆中的变化,他暗自懊悔自己为何不晚点再来。只要他在路上的脚程稍微放慢些许,便可以自己一个人独占一副座头,吃肉喝酒,清清静静。却是用不着和眼前这位来历不明又大言不惭的人拼桌尴尬。

“久等了!”

一道女音响起。

却是那位先前说要与靖瑶楚阔喝酒的女伙计。

人少了,她的活儿自然也就不多。把那几处空闲下来的座头收拾干净后,双手在腰间的一块衬布上胡乱揩了几下,便款款走来,坐到了桌边。话音还未然落下,便已端起了酒杯,冲着靖瑶和楚阔略微一示意,随即仰头饮尽。

“你是草原人还是……”

靖瑶问道。

这女伙计虽然也是一身草原姑娘的打扮,但有了楚阔的前车之鉴,他还是问出了口。不知怎的……他明明才离开了草原一个多月,却觉得入眼的一切都极为陌生。不论是楚阔和女伙计身上衣服的纹饰图样,还是耳边若隐若现的几句草原语,都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一个人若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呆久了又猛然离开,哪怕只有短短几天也会有这般感觉。

因为他太熟悉草原,也太热爱草原。

一草一木,一屋一帐都了然于心,故而才会产生次此种错觉。

“我是草原人。”

女伙计说道。

用的是草原语。

一瞬间,靖瑶竟是觉得这女伙计变得无比亲切。

他已有很久没有对用自己的母语和旁人说过话,顿时除了笑以外,却是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其实也不算……我的父亲是草原人,母亲是从震北王域来的。”

女伙计接着说道。

靖瑶听后点了点头,虽然这女伙计有一般的血统与他不同,但草原人实际上是个极为开放的民族。五大王域中人觉得他们凶恶,狠厉,封闭,却是有失偏颇……他们一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且活的更好罢了。这一点本质的需求,只要是生存在这片天幕下的生灵,恐怕都尽皆如此。

“你是哪一部的?”

靖瑶问道。

“吞月部。”

女伙计拢过耳边的碎发说道。

楚阔听到“吞月部”三个字后眼睛顿时一亮,直勾勾的盯着女伙计,宛如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一般。女伙计的有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但此刻她与楚阔四目相对,让靖瑶觉得二人的眼睛竟是有些难分高下……

“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你认识他吗?”

楚阔一把抓住女伙计的胳膊,摇晃着问道。

“我很小就和母亲离开了部中……对于部里的事,几乎都不知道。最多也是听这酒肆人往来的客官说道几句。”

女伙计摇了摇头说道。

不论是说话人还是倾听者,在这句话过后,眼神却是同时都黯淡了下来。像是天边划过的一颗大星般,骤然的璀璨之后终究要回归于永恒的虚无和黑暗。亦或是说秋末十分,那一株最坚强的牡丹,终究还是凋谢了,徒留一根光秃秃、泛黄的花梗,看上去了无生机。

“杀思枫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让你这么做的。”

靖瑶问道。

“霍望让我来的!”

楚阔高声说道。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酒肆中却是又清幽了几分……楚阔的这句话,犹如石子落镜湖。酒肆中仅剩的人们纷纷扭过头来,盯着三人,一言不发。“霍望”二字在草原王庭的地界上要比“上官旭尧”更有一种神奇的压迫。毕竟震北王上官旭尧对待草原王庭的态度更加怀柔,逢年过节,甚至还与狼王明耀互通书信道合。虽然众人皆知,震北王上官旭尧向来不骑马,但靖瑶却清楚在这震北王府的后院中,应当是养着一头狼骑的。这是一年震北王上官旭尧过寿诞时,狼王明耀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二人情谊的象征。长到现在,若是还活着的话,怕是也可以成为坐骑了。

而定西王霍望却向来都对草原王庭恨之入骨……其中的原因,靖瑶也不清楚。但这个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草原王庭的禁忌之一,几乎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像楚阔这般说出来的。

“你是怎么认识的霍望,竟然还与他比过剑?”

靖瑶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明白这个话题着实不该在这里说起,但奈何不住他心中的好奇,便也就问了出来。不过他毕竟是草原王庭的部公之一,有很多平常人的禁忌,在他这里只是如常。

“说来也巧了……我和他边如我和你一样,都是偶遇。而且还都是在酒肆中。只不过那家酒肆在定西王城里,却是要比这家大上不少,环境也好了不少。”

楚阔说道。

女伙计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楚阔这般公然说她所处的酒肆不好,那定然会让人不痛快。

“然后你也是这般与他拼桌之后闲聊?”

靖瑶接着问道。

“没错!正是如此!而后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总之他让我晚上去王府找他。”

楚阔说道。

女伙计听到这里,掩嘴轻轻一笑。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晚上来家中。这话无论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奇怪。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定西王霍望,这便更为奇怪了……

“你去了之后,你俩比了剑?”

靖瑶追问道。

“是……我略输了一层!然后我俩就开始喝酒了。坐在他王府大殿的地上喝酒。那地砖还是有些凉……坐在上面又硬又冷。不过酒真是好酒!我还从未喝过那样甘醇清冽的酒!”

楚阔说道。

随即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回味。

靖瑶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说“略输一层”这话。第一次,自己出言将其嘲笑了一顿。第二次,倒也就习惯了,却是对此无动于衷。

“再后来,我和他便坐马车从他的王府一路走到了定西王域和草原王庭交界处的集英镇。他告诉我说,再往西走,去那草原王庭的吞月部,杀了三部公思枫,我便可以名扬天下。其实我本是想杀了霍望的,但你说得对,略输一层还是输了……我杀不了他。不过既然他给我指明了一条路,我还是愿意去试试的。只不过……”

楚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只不过什么?”

靖瑶和女伙计异口同声的问道。

“只不过从集英镇向西走,越走越荒凉……路上非但没有一个标记,就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我就这么的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却是连剑都快生锈了。”

楚阔接着说道。

“哈哈哈!”

靖瑶听完后大笑了起来。

觉得眼前这人已经不能用痴顽来形容了,完就是一个傻子。不过待他笑玩之后,心思却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名言天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虽然坚守自己的想法很是可贵,也极为难得。但楚阔这“名扬天下”的念头,可不是说吃顿饱饭,喝杯好酒那样实际。即便听上去,这个词总是能够让人热血沸腾。但怎么琢磨,这都是个空洞的意象罢了。

古来江湖路,扬名能几人?

还不如学学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人,脚踏实地,神贯注的做件具体的事来的实在。

即便侥幸成名了又能如何?那一个名满天下的人,不是活的比凡夫俗子们更沉重,更痛苦?人啊,要么死在追寻名气的路上,要么就是因为自己的名气而死。只是大部分人都想不通,做个默默无闻的人有什么不好,也想不通名扬天下究竟有什么好处。或许他们只看到了那些个功成名就之人,身上的华服,面前的琼浆,以及万人的喝彩,殊不知背后却插满了无数柄锋利的刀剑,无时无刻不再流血,甚至痛入骨髓。

楚阔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死去,靖瑶不敢断言。但他知道,若是楚阔仍旧如此执迷不悟的话,他迟早会死的。但换个思路想想,一个人若是能死在自己追寻的途中,难道不是一件快事吗?人都会死,从一出生开始,唯一不可避免的就是死亡。从开始到结束这一过程中间所有发生的事情却是都可以忽略,因为它们无非都是等待死亡中的一些个小插曲罢了。不光没有人会记得,就算是自己也会遗忘。

在五王共治之前的皇朝,哪一位开过帝王不是雄才大略,奋进激昂?但终究也是化作了黄头一抔,被后人取而代之。留下几行干巴巴的文字,被史官们记在书中,供文人指指点点,评判是非。

这一趟震北王域之行,对靖瑶心境的改观着实不小。赶路的时候,他往往会抬头看着星空。反正空旷的戈壁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障碍,只要方向不错,身子跟着脚步朝前走就好了。

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人们都会向往永恒。虽然天上的星宿们也在变化,但起码要比这风云扎起又扎落的人间好上太多太多……

“等我回来时,你定要告诉我方才你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楚阔对这靖瑶说道。

言毕,他便起身朝酒肆后的茅房走去。

正如先前说的,酒喝多了,却是就得小解。

靖瑶微微愣了愣神,却是还没反应过来出口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却是再也没有闲心与楚阔继续闲聊下去,现在的他无比想念自己在萤火部中的营帐,以及营帐里的篝火,和篝火旁那架温暖的木床。

“你父亲既然是吞月部的人,那你给他指个路就好了。”

靖瑶起身,对这女伙计摆了摆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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