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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听明白了,嘉靖的神情好奇怪,脸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了。

世子害怕了,往后一缩,吕芳连忙蹲下去搂住了他。

嘉靖觉到自己失态了,尽力缓和着语气:“说下去。”

李妃:“是。昨晚戌时,门差来报裕王,说是有个女人有天降的神物要呈现父皇。裕王和儿臣妾便见了她。她呈上了这函神经。”

“她怎么有这个东西……这函神经?”嘉靖急问之下把神经说成了“东西”,自己连忙改了。

李妃:“回父皇,裕王和儿臣妾都问了。这个女子是个贞烈的人,自从她丈夫关进诏狱,一个月来便天天守在诏狱门口,大风大雪从未间断,说是丈夫在里面受难,她也要在外面陪着。昨天天黑时,她还守在那里,只等她丈夫受了刑,便在诏狱外殉节。这时候她说突然来了一个道人……”

“什么道人?什么样子?”嘉靖打断了她,急问道。

李妃:“她说天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这道人的头发胡子比雪还白,身上穿的道袍也十分的脏,望着她便笑。”

“张真人!”嘉靖脱口轻呼。

李妃停下了。

“说、说下去。”嘉靖催道。

李妃:“是。那女人说,那道人对她言道,明君在位,上应天命,上天便派了好些人来辅佐明君,她丈夫也是其中一个,不会死。说着就送给了她这个铜盒,叫她连夜到府里来,说第二日儿臣妾和世子会进宫,呈给皇上,皇上什么就都明白了。”

几十年修道,不说走火入魔,嘉靖在骨子里都是信的,这时听到李妃这番叙述,不禁心血如潮,坐在那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精舍里好安静,连世子都屏住了呼吸。

“吕芳。”嘉靖两眼茫然望着远方,这一声也像是从远方传出来的。

吕芳本就蹲在世子身边,顺势跪下:“万岁爷,奴才在这里。”

嘉靖:“张真人降世了,多派些人去找。”

吕芳也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颤声答道:“是。”

“现在几时了?”嘉靖又问道,声音从法身回到了肉身。

吕芳:“回主子,快午时了。”

嘉靖的目光倏地收了回来:“立刻去诏狱,刀下留人!”

李妃表面上一片平静,一直提在嗓子眼上的那颗心终于慢慢放回了腔子里——齐大柱的一条命总算是留下来了。

按朝廷礼仪,每年正月初一,在京群臣都应该到太和殿外朝拜天子。但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宫中发生了宫女集体谋弑皇帝的事件,嘉靖便搬出了紫禁城,住进了西苑。此后初一在太和殿朝拜天子的礼仪也废了。这一天反倒成了嘉靖在西苑设坛拜醮的日子。

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拜醮的仪式更加隆重。平时偶尔用作内阁和司礼监合议国是的玉熙宫大殿,今天改作了道场。朝天观职位在四品以上的大道士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嘉靖皇帝诏命,带着钟鼓法器在卯时便来到了这里,位列两班,要做一场庆贺张真人降世,嘉靖帝喜得真人血经的罗天大醮!

神坛上方赫然挂着明黄锦缎镶玄色绸边的横幅,上面绣着“九天感应通微显化真人降世显身赠万世太平真经罗天大醮”一行大字;神坛前方偌大的宣德紫铜香炉香烟氤氲;只是北墙的神坛上现在还空着,既无牌位也无真像。

两班道士肃穆盘腿坐在大殿两侧的法器前,敬候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登坛主持拜醮。

大殿的大门开着,幡罗旗盖从殿门分作两行沿着跸道一直排到远方的宫门。

嘉靖头梳道髻,又戴上了香草冠,身穿李妃敬献的那件绣着老子五千言经的道袍,正在偌大的御案前挥毫敬绘张真人真像。

御案的左边站着吕芳,这时头上也戴着香草冠,手捧一个好大的钵盂,钵盂里还剩下半盂香墨。

御案的右边站着朝天观观主蓝道行,臂抱拂尘,手拈法指,微闭双目在那里念念有词。

嘉靖那支笔完成了最后一勾!

御案那张偌大的宣纸上,一个头戴破笠,身穿破衲,背披蓑衣的人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就是从宋朝经历元朝一直流传到明朝被明英宗封为“通微显化真人”,被民间称为张邋遢,嘉靖想像中一衲一蓑肉身成仙的张真人张三丰!

“真人降世了!”吕芳捧着钵盂就跪了下去。

蓝道行也停止了念咒,注目望去:“恭迎真人降世!”也跪了下去。

嘉靖搁下了笔,双手一合竖起法指,站在那里低下头去。

“请神牌!朕要给张真人敬上封号!”嘉靖两眼炯炯闪光!

蓝道行向嘉靖长揖,踱到精舍的神坛前,双手捧过一块神主牌,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擎牌位。

吕芳连忙放下钵盂,在银盆的清水里净了手,从神坛上捧起另一盂朱砂,走到嘉靖面前也跪了下来。

嘉靖从戴着香草冠的道髻上抽出了一根金簪,伸出左手中指,用金簪在中指上一刺——鲜血渗了出来,指尖的鲜血滴入到朱砂盂中。

嘉靖插上金簪,猛地拿起了御案上的朱砂笔,蘸饱了朱砂,在蓝道行手中的神主牌上写了起来。

——神主牌上逐个显出“清虚元妙真君”几个鲜红的楷书大字。张三丰又多了一个封号!

蓝道行手捧牌号站了起来,大声呼道:“奏仙乐!恭迎清虚元妙真君!”

大殿那边钟鼓齐鸣,仙乐缥缈!

蓝道行捧着牌号走在前头,吕芳双手提起那幅半干未干的真人画像紧随其后,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独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坛前,向着供在香火前的张三丰那函真经又拜了下去。三拜毕,双手捧起了经盒,站了起来,向大殿外走去。

这边早就准备妥帖,两个道士帮着吕芳已经将那幅张三丰的画像贴在了大殿横幅之下、紫檀神坛之上的正墙壁上。

蓝道行三跪拜,也已将牌号供在了张真人画像脚下的神坛上。

这个时候,嘉靖捧着经盒出来了,蓝道行、吕芳在神坛两侧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坛的拜垫前,供上了经盒,也跪拜下去。

钟鼓声,诵咒声大作!

嘉靖拜毕,站起来,转身在神坛下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钟鼓声诵咒声戛然而止。

嘉靖微闭双目,从丹田中提起那缕真气,从脑门中发出声来,诵念张三丰的《道情歌》:“未炼还丹先炼性,未修大药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药材生!”

钟鼓声诵咒声又大作!

吕芳爬了起来,走到殿门外大声传旨:“上群臣贺表!”

远远的跸道那头一行太监手捧托盘,上面都摆着群臣的贺表,鱼贯向玉熙宫大殿走来。

明史载,嘉靖皇帝朱厚熜晚年‘求长生益急,遍访方士方书’。嘉靖四十年腊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献上了谎称张真人降世亲赠的血经,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严党用以打击政敌的齐大柱,并令群臣上表祝贺。这一与国事看来毫无关联的举动,微妙地加速了清流与严党的最后决战!

钟鼓声、诵咒声中,两个太监将一条紫檀矮几跪摆到嘉靖的蒲团前。吕芳将一份份贺表转呈到嘉靖眼前。贺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贺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贺表越堆越高,吕芳转呈的贺表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嘉靖没有再接,厉声问道:“谁的?”

蓝道行在一旁察言观色,拂尘一摆,两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乐、诵咒。大殿里一片沉寂。

吕芳奏道:“启奏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主子陛下。最后一道贺表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的。”

嘉靖的脸立刻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严嵩、严世蕃父子,还有一半的官员都没有贺表?”

吕芳低眉应道:“回主子,贺表都在这里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开的殿门外上空射去,像是确有天人感应,刚才还在云层中的太阳这时脱云而出,一片光线恰从殿门正中也向嘉靖的脸上射来。太阳光照着嘉靖的两眼,反射出两点精光!

从严嵩掌枢内阁担任首辅那一年起,由于群臣无须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严党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到这里来给严嵩拜年。二十年烟云过目,早年能得此荣宠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职,有些则因眷宠已衰被排挤出了核心,每年来此的人都有变换。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罢我登场。今年有资格能到这里来拜年的应该还有十来位,但好些人今天都被严世蕃婉辞了,只带来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罗龙文、总理天下盐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叶镗、大理寺卿万寀。这几个人的职位都掌着生杀之权。

吉日良辰,这一天严嵩身穿大红吉服,没有坐平时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师圈椅上,适逢太阳光这时也正从书房前大院的上空透过户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让人立刻联想到这时在玉熙宫正被阳光照射的嘉靖!

来拜年的也不像拜年,严世蕃在前,罗龙文、鄢懋卿、叶镗、万寀在后,五人十分肃穆地在严嵩的座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肃穆地站了起来。

严世蕃坐到了严嵩身侧的椅子上,那四个人分坐在左边的两把椅子上和右边的两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们可正在壮年。”严嵩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为什么也不向皇上进献贺表?”

“上贺表是死,不上贺表或可一生!”严世蕃哪里还顾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阁老说得对。”罗龙文接言了,“他们弄出张真人降世的鬼话,要是皇上真信了,我们一个个便死无葬身之地。阁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凡是我们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没有上贺表。”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这五个人,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老臣如敝屣,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他徐阶、高拱、张居正想夺这个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杀了你们,我们都没了,他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严世蕃倏地站了起来:“还不准谁杀谁呢!景修、叶镗、万寀。”

鄢懋卿、叶镗和万寀同时站了起来:“阁老、小阁老,卑职们在。”

严世蕃:“禀告阁老,张三丰那函真经的来历都查清了吗?”

鄢懋卿望向叶镗:“你回话。”

叶镗:“回阁老,这几天卑职们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经的来历已经查出眉目了。”

严嵩:“什么眉目?”

叶镗:“那函真经压根就不是什么张真人送给齐大柱老婆的,而是来自高翰文娶的那个妓女之手。”

严嵩:“那个妓女是何来历,她怎么会有这函真经?”

万寀答道:“阁老,杭州死了的那个织造商沈一石阁老还记得吗?”

“那妓女与沈一石有关?”严嵩一振。

万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买下来送给杨金水的,其实就是沈一石的侧室小妾。”

“好!”严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贺表就对了!你们立刻彻查。还有,严密看守高翰文和那个妓女,不要让他们走了或是死了。”

严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里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严嵩望向了严世蕃:“陈洪陈公公那里你见面了吗?”

严世蕃:“还没有。”

严嵩:“就在这几天一定要见着陈公公。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只有他和吕芳能见着皇上。这件事要让他想法子把风声透给皇上。告诉他,查出了那个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关沈一石就牵出了杨金水。彻查下去,吕芳那个位置就是他的。”

“老爹这步棋高!”严世蕃夸了父亲一句,“吕芳这个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听宫里的眼线说,裕王府那个冯保就经常找他,他是把宝都押到后两代人了。年前我见过陈公公,陈公公在杨金水那件事上已经得罪了他,正担心吕芳整他呢。这件事吕芳一定有牵连,捅出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就是陈公公的。冲着这一点,这一回他也一定会跟我们联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严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拿人。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陈公公是逢单日伺候皇上。你告诉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关的时候把真经的来历透露给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时自然会见分晓。”

严世蕃:“知道了。”

严嵩:“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有上贺表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说什么,过好这个年。”严世蕃和那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这里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储君,徐阶、高拱、张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礼。可徐、高、张同时又是裕王的师傅,在他们行了君臣之礼后,裕王也向他们行了半礼。一行坐下,却并无节庆该有的喜兴,个个都神情肃穆。

徐阶、高拱、张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让徐阶进言。

徐阶:“今日分宜父子还有在京一半的官员都没有给皇上进献贺表。裕王知道否?”“我也是刚从宫里听到的消息。”裕王说这话时显然是已经经历了一番紧张,可这时依然显着紧张。

徐阶:“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严分宜和严世蕃他们没有一次不是争上贺表工撰青词。这一次他们是向皇上摊牌了。”

高拱:“有消息,从去年腊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严党的人便在四处侦查张真人真经的来历。看样子他们手里有了牌才敢这样。”

“他们知道了真经的来历!”裕王紧张得站了起来。

“是。”张居正接言了,“烟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这几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换了便服在轮班看守。”

“要是让父皇知道了真经的来历,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请罪了。”裕王脸色灰败,说话时也显得气促了。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经的来历!”张居正大声接言,“我已经设法告诉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这个底。”

“让他们死?”裕王失神地望着张居正,接着摇了摇头,“不能够这样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况且更有杀人灭口之嫌。”

“臣等决无让高翰文他们死的意思。”张居正连忙解释,“只是说叫他们有所防范,万一落入他们手中,先要扛住。”

“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个女人万万不能落到严世蕃他们手里。”

“有什么法子?”裕王急问。

高拱:“他们派人,我们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节前不能让他们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抢在十五散节后各部衙门开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们送出京去。”

裕王:“什么理由?怎么送?”

高拱和徐阶、张居正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让高翰文委屈了。我们商议了一下,让御史上一道参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犯此条例,在职官员应该立刻罢为庶民,永不叙用。这样就能够用我们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稍顷,望向徐阶:“徐师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严肃地说道:“这一步棋当然该走。先由御史上疏参劾,我可以拟票,但还得吕公公批红。现在,最要紧的是吕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吕公公那里我写信,叫冯保送去。他是帮我,还是帮严氏父子,听天由命吧。”

转眼又是一个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钦天监的监正周云逸以后,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闭关清修了半个月,祈来了那场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设了那一坛罗天大醮,从初二才开始闭关。今天申时该是他出关的时候了。

正如严嵩所料,往年逢单日是吕芳在精舍里侍候他,逢双日是陈洪在精舍里侍候他。今年由于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吕芳当值,初三是陈洪当值,轮下来到了初十五又是陈洪当值了。这一天也就是最要紧的一天。出关后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

陈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便显得格外的紧张也透着十分的兴奋。他面前一个紫铜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磬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万岁爷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珰”的一声,铜磬响了!

陈洪激灵了一下,连忙提起了那把紫铜壶,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又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这才高声祝道:“奴才恭祝主子万岁爷出关!”祝罢,轻推开那扇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陈洪比吕芳年壮些,干这些活就显得更为麻利。只见他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到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嘉靖那双干柴般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这名之曰温手。如是这般,陈洪往来奔走,一共用了七块面巾将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走到嘉靖面前双手奉了过去。

嘉靖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开面。

稍顷,嘉靖将面巾递给了他。陈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铜壶里剩下的热水倒入一个银盆,端到嘉靖蒲团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脱了袜,捧起他的脚放入热水里。

“正月初一,那么多人不给朕上贺表的事有说法了吗?”嘉靖双脚泡在热水里,金口开了。

“是。”陈洪从袖中掏出一折约二指宽的条陈,奉了上去。

“谁的条陈?”嘉靖手里拿着条陈,先问陈洪。

陈洪低下了头:“回主子万岁爷,严阁老严嵩的奏陈。”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开了折着的条陈看了起来。

陈洪站在那里,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

果然,嘉靖将那个条陈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陈洪扑地跪倒:“主子万岁爷千万不要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紧盯着他:“现在几时?”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现在申时末酉时不到。”

嘉靖:“那离正月十六的子时也就三个时辰了。去,调集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作三路,过了正月十五散节,立刻拿人!”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有些颤抖,紧接着他又试探地问道,“启奏主子万岁爷,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闪:“子时再说。”

陈洪:“是。奴才再启奏主子万岁爷,这件事奴才是否应该禀告吕公公。”

嘉靖沉默稍顷,眯着眼望向陈洪:“这件事还要让吕芳知道吗?”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好是洪亮。接着他磕了个响头,退到门边,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着他精力弥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京谚云:“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

因嘉靖四十年腊月的雪下过了头,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两场小雪,此后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罕见地没有下雪。天上的云也薄了,时或还能看见月亮。这就使得京城多处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烟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远处什刹海便是京城最繁华的灯市,这里虽被拐弯处挡着,见不着灯火,但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飞上天空五颜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时分,多数人都观灯去了,斜街的街面上只有少数妇人、老人带着孩童,在处处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燃鞭炮、放“起火”点“二踢脚”。地上点燃的“起火”在冒着焰花,不远处天空也在缤纷地落下焰花,间杂着砰的一声“二踢脚”呼啸着蹿到街面的空中再响一声,怎一个乐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疯了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街面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还没缓过神来,便看见从街的两头拐弯处同时出现的两队官兵。

“进去!都进屋去!”

“官府有公干!所有人都回避了!”

毕竟没有散节,两头领兵的队官还算客气,只是大声吆喝。

那些妇人、老人吓得连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带进门去,一条条门都关上了。

两队官兵几步一个,把条烟袋斜街封锁了起来。接着一个队官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高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

接着,一群官兵护着一顶八抬大轿从东面奔来了。

那顶轿在高府宅门口停住了,轿杆一倾,走出来的竟然是严世蕃!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了陈洪的消息,知道子时要抓人,为防万一,他亲自出马带着刑部的官兵来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门的队官立刻猛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芸娘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

前厅的书桌边坐着高翰文,听到了院门的敲击声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向门外望去。经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诏狱里又坐了几个月的天牢,这时的高翰文已不复当时的少年风采,颌下已经长出了好些胡须,眼里多了几分深沉,更多了几分淡然。

外面传来了呵斥声:“刑部和大理寺的!有钦案问你们高老爷,快开门!”接着门环又猛敲起来。

“来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端着碗走到书桌边,放下时,还是溅出了一些汤水。

“柴和油都备好了吗?”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着芸娘。

芸娘点了点头。

高翰文:“我去见他们,你到后院屋里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当初真不该跟你来,我是个不祥之人……”

“你说什么!”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瘆人。

芸娘低下了头,眼中盈出了泪水。

高翰文移开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着我,我来之前不许点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泪深望了望高翰文,转身走出了前厅后门。

就在这时,前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队官领着一群兵蜂拥进来了,立刻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

严世蕃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他看见高翰文并没有迎出来,而是站在前厅的屋子中间,远远地望着他。

严世蕃:“都出去,把好门。”

“是!”那队官一挥手,把那群兵又都带了出去,从外面拉上了院门。

严世蕃这才慢慢走进前厅,站在高翰文的面前,两只脚像铸铁般钉在砖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

高翰文也静静地看着他。

“高老爷,‘以怨报德’几个字怎么解?”严世蕃突然问道。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简短。

“你就是小人!”严世蕃咆哮了,“一个翰林院七品检点,我保举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却伙同旁人坏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为桑国策功败垂成。年前居然还串通那些人暗中捣弄一本什么真经欺瞒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你还有脸跟老子说君子小人!”

高翰文:“严大人,我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职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不是你严家的饭食。”

严世蕃万没想到这个高翰文居然如此强悍,气得浑身都抖了:“狗屁两榜进士!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都当个宝贝娶到家里,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说,沈一石那个艺妓现在哪里!”

严世蕃这几句话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窝猛地捣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闭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烧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睁开了眼,那火光随之消失。可此时的高翰文脸色已然有些白了。

严世蕃以为自己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缓和了语气:“知道错了,回头有岸。我今天亲自来,就是念在当初是我举荐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面子把你从诏狱里放了出来。你说,张真人的那函真经是不是沈一石给那个艺妓的?你只要说了实话,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压下心中的一口气,淡淡地道:“我这里没有什么艺妓,只有高某的妻子。至于严大人说的什么真经,高某不知道,更与我妻子无关。张真人降世,将真经转托王妃进献皇上,群臣都上了贺表。严大人要另说一套,可以去问裕王,去问王妃。”

“不要跟我说裕王!”严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诉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们的骗,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爷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要打量着抬出裕王和王妃我们便不敢查,那就错了。司礼监那边提刑司、镇抚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时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高翰文仍然是不紧不慢地道:“严大人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十五不抓人?”严世蕃又紧紧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还杀过人呢。来人!”

一个队官跑了进来。

严世蕃:“搜!把那个女人给我搜出来!”

“慢。”那队官还没应声,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严世蕃紧跟着手一举,止住那队官,望着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个女人叫出来,说清楚了,我可以网开一面。”

“我的妻子现在就在后院正屋里,可已经叫不出来了。”高翰文平静地说道,“因那间屋子里都堆满了柴,也浇满了油。严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无需半个时辰,便是一堆灰烬。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见皇上。”

这下轮到严世蕃的脸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响:“好,你狠!”

那队官也怔在那里,可又不得不问:“小阁老,后院还去不去?”

严世蕃一脚踹了过去:“去放火吗?去统领衙门,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是!”那队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传来了传令声,几个官兵立刻向前院门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静地坐下了。

严世蕃那张脸满是狠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从袖子里倏地抽出了一把折扇,朝着火盆猛扇了几扇,火盆里的火苗还是不旺,严世蕃干脆将那把折扇往火盆里一扔,扇子燃了起来,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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