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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臬司衙门听到那队官的禀报,望着眼前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知县,何茂才恨不得将二人立刻抓了。可按规制,现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抚可以处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将海瑞和王用汲带到了巡抚衙门。命他们在门房待着,自己气冲冲地到后堂去见郑泌昌。

“高翰文那里还没有摆平,两个知县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手,跟省里抗命!”何茂才越说越气,“任他们这样搅下去,田还买不买?过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种了。”

郑泌昌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你说怎么免他们的职?”

何茂才:“你是巡抚,给朝廷上奏疏,叫他们停职待参。我立刻回去挂牌,先让两个县的县丞署理知县。”

“免吧。”郑泌昌从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张书案边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够,连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还免不了吧……”说完这句,何茂才感觉郑泌昌这话有些不对,便停了下来,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边传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边没有消息,京里倒有信来了。唉!”郑泌昌突然长叹了一声,“现在,田还能不能买,改稻为桑还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听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来了,连忙问道:“信在哪里?怎么说?”

郑泌昌顺手拿起案上几封打开的信:“有内阁的,也有宫里的,都是刚接到。先看看罗龙文罗大人说的什么吧。”说到这里,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递给何茂才。

才看了几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抬眼望向郑泌昌:“淳安和建德这两个知县,都是裕王给吏部推举的?”

郑泌昌没有接这个话题,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杨公公的,你也看看吧。”说着又递了过去。

何茂才这才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几行,便抬头望向郑泌昌:“搁着这么大事等他回来办,他却赖在京里不回,什么意思?”

郑泌昌坐了下来,两眼失神地望着门外:“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一个新任的知府是小阁老举荐的,一到任就跟我们对着干。两个新任的知县是裕王推举的,今天也敢顶着巡抚衙门的告示干。偏在这个时候杨公公也躲着不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他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现在要是有办法能把我这个巡抚免了,我让给你做。”

何茂才也有些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认同:“中丞,是你过虑了吧?朝廷落下那么大亏空,这才想着在浙江改稻为桑。不改朝廷也过不了关,改成了我们便没有错。胡宗宪正是因为反对这个国策,才丢掉了这个巡抚。一个知府,两个知县不管是谁举荐的,还强得过胡宗宪去?”

郑泌昌:“到了现在你还认为胡宗宪吃了亏?”

何茂才诧望着他。

郑泌昌:“胡宗宪高明呀!原来我们都认为他是官做大了,颟顸了,不识时务。现在看来,你和我连胡宗宪的背影都摸不着啊。”

何茂才:“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郑泌昌:“我也糊涂。回头一想才明白,胡宗宪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为桑是步死棋,这才用了苦肉计,不惜得罪阁老、小阁老,为的就是金蝉脱壳。现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当,把他的浙江巡抚免了。我接了这个巡抚,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个宝贝。现在就是想回头,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郑,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郑泌昌:“还要怎么明白?朝廷落了亏空,担子都在阁老和小阁老身上,补了亏空,阁老和小阁老就还能接着干几年。补不了亏空,皇上就会一脚踹了他们!现在裕王,还有他背后那些人就是想着法子要浙江的改稻为桑搞不成,为的就是扳倒阁老和小阁老。那时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别人,是我,还有你。”

何茂才:“那阁老和小阁老就应该往死里搞,搞成它!怎么会派个人来掣我们的肘?”

郑泌昌:“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只要搞成了,给国库里添了银子,一俊遮百丑,阁老、小阁老过了关,我们也过了关。但从昨天高翰文那个态度,我就起了疑。小阁老既要我们搞成这个事,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为背后有裕王那些人的压力,后来又被胡宗宪一搅和,打小阁老那里就开始乱了阵脚了。又要我们干剜肉补疮的事,还得派个郎中在边上看着。又要补亏空,面子上还要光烫。说穿了,就是要我们多出血,买了田改了桑老百姓还不闹事,然后赚了钱一分一厘都交上去。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何茂才:“那就让他们树牌坊,我们当**!大不了,我们不在里面分钱就是。”

郑泌昌:“要能当**,我也认了。现在只怕**也当不了了。我们不分钱,宫里的,朝里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钱?还有,真照高翰文和两个知县这样的搞法,三十石一亩,五十石一亩,沈一石也不会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来买田。每年增三十万匹丝绸的事做不成先不说,今年和西洋的五十万匹生意便泡了汤。都五月末了,再搅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为桑就拖黄了。那时候一追究,毁堤淹田的事也会暴了出来。为了把自己洗干净,小阁老他们,还有织造局都会把事情往我们身上推。等着吧,老何,囚车早给你我准备好了。你和我就等着槛送京师吧。”

何茂才的头皮轰的一下也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冒出光来:“那就都往死里走!他们在朝廷里拿着刀争,我们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搅,就把水都搅浑了。到时候想动我们,也得要他们连着骨头带着筋!”

郑泌昌知道这个何茂才性子是急了点,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着他问道:“怎么把水搅浑?”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阁老派来的吗?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来的吗?那就让他们派来的人去改,按十石一亩、八石一亩逼着他们去改!”

郑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话了:“高翰文的态度你昨天都看到了,虽说老沈那儿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还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边的人,更不可能按我们这个意思去做。”

“这就得走一步险棋!”说到这里,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签押房的门口,对外面:“你们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现在都不让进来。”

门外有人应声走了。

何茂才把门关了,回过头来。

郑泌昌这时正定定地望着他:“什么险棋,你说。”

“通倭!”何茂才嘴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通倭?”郑泌昌的脸立刻白了,“老何,你疯了?通倭可是灭门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们通倭,让他们通倭!”

郑泌昌:“他们怎么会通倭?”

何茂才走了过来,在椅子上一坐,把头凑近了郑泌昌:“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马宁远抓的那个人?”

郑泌昌:“淳安那个桑民的头?”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时候闹事,马宁远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后来被胡宗宪放了。听手下人说,今天在码头上海瑞放走的又是这个人。就是他带着淳安的刁民四处买粮,煽动百姓不卖田。这几天他们那伙人一定还会四处买粮,想个法子让他们到倭寇手里去买。连他们带倭寇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然后交给那个海瑞去办。”

郑泌昌心动了:“说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让那个海瑞到淳安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杀这些不肯卖田的人!”

郑泌昌:“海瑞要是不杀这些人呢?”

何茂才:“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杀,就说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们就可以办他!”

郑泌昌:“这倒是连得上。”

何茂才:“让海瑞杀了这些人,淳安、建德的灾民就没有人再敢买粮,没有粮就只有卖田,海瑞和那个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会再听他们的;饿死了人也都是他们的罪,那时也可以办他!”

郑泌昌:“怎么让那些人到倭寇手里买粮?”

何茂才:“这件事我去办。你赶紧催老沈。明天上午议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们那个议案,剩下两个知县和那些刁民就按这个法子办。关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把那个高翰文套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又是一阵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么的那个事要做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何茂才站了起来:“干了十几年刑名了,这个你就不要担心。”

“也是他们逼的。干吧。”郑泌昌也站了起来,“那个什么海瑞和王用汲现在哪里?”

何茂才:“在门房里呢。”

郑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总得下几滴雨。叫他们进来,我来说几句,把他们先稳住。你抓紧去干你的。”

“好。”何茂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老沈那儿,你也得抓紧催。”

这是个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够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条宽宽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铁栏杆内便是一间间牢房,墙面地面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

何茂才这时便坐在最里端靠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对着对面那间牢房的监栏。

那间牢房里赫然坐着一个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和服,头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头顶上只有倭寇才有的那束发型!

“我们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何茂才的声音十分温和,“两年了,我们也没杀你,也没再杀你们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么便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是你们不敢不这样。”那个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吴语,“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里杀了我们的人,家都被我们杀了。”

何茂才被他顶得眉一皱,语气便也硬了:“话不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杀胡宗宪的家,不去杀戚继光的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凶光,立刻一掌,将席子上那张矮几击得垮裂成几块:“总有一天,胡宗宪、戚继光家都得死!”

几个兵立刻握紧了枪,挡在何茂才身前。

“让开。”何茂才叫开了那几个兵,“话我都跟你说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们东瀛人不是都讲义气吗?以你一个人可以救你们十几个弟兄,还可以得到那么多丝绸。愿意不愿意,本官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那个井上十四郎调匀了呼吸,盘腿坐在席上,闭上了眼,显然在那里想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墙上的火把偶尔发出“劈啪”的爆火声。

“给我弄一条河豚来。”那个井上仍然闭着眼,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何茂才没听清楚,转头问身边的人,“他刚才说什么?”

身边的队官:“回大人,他说叫我们给他弄一条河豚。”

何茂才:“给他去弄。”

那队官:“大人,这么晚了,到哪里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门。告诉他们,死也给我立刻弄一条河豚来!”

别院的账房里。沈一石神情十分严肃地将一摞账册往书案上一摆。

高翰文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沈一石:“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就斗胆跟大人说了吧。这些账册连浙江巡抚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静:“我也没有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让大人知道,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鄙人自己。一点私念而已。这点私念待会我会跟大人说,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紧紧地望住了他。

“这样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账册,“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拣这两年当中最紧要的几处念,我呢只当念给我自己听。大人呢只当没听见。”

高翰文神情这才凝肃起来,不禁又坐了下去,等听他念。

沈一石翻开了账册:“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听到这里高翰文惊了,站了起来。

沈一石却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账册,声调依然十分平静:“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惊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这些吧。”沈一石将账本轻轻放了回去,“按理说,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坊,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年三分之一的开销。”

高翰文还是屏住呼吸,惊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丝绵每年产,每年还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还要增加三十万匹的织量,这才有了改稻为桑的事情。听了这些,大人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当好这个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这些告诉我为了什么?”

沈一石:“刚才说了,一点私念而已。说句高攀的话,我想交大人这个朋友。”

高翰文又不语了,还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跟大人说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苏南那个高公子,我才动了这个心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这一点念头,救了苏东坡的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维你,我不想像你这样的大才陷到这样的官场漩涡里去,损了我们江南的斯文元气!”

高翰文见他说得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动起来:“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郑大人、何大人,织造局这边有杨公公,这些话原不是该我说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如果认我这个朋友,我就进几句衷言。”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赶紧让淳安和建德的灾民把田卖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这个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请杨公公跟宫里说一声,调大人回京,或是调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肃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把田卖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这个议案,改稻为桑今年就万难施行。到时候,朝廷第一个追问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样,朝廷也不要我来了。”高翰文的态度立刻由激动变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其意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内情便一任数十万灾民明年失了生计,则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说一句话,请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说轻一点,大人这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大人这是书生之见。”

高翰文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何谓书生之见?”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便没了生计,为什么不想想,丝绸大户买了那么多田,一年要产那么多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哪里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种,还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最后还得要许多人去织成丝绸。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百姓因没了自己的田就一个个都饿死。”

高翰文沉思了,稍顷又抬起了头:“照沈先生这样说,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佣今年卖田的灾民?”

沈一石:“大户自己也不会种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谁去种?”

高翰文:“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雇农四六分成?”

这一问把沈一石问住了。

高翰文接着说道:“无田的人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种是不种?”

沈一石叹了一声:“大人问得如此仔细,在下也就无话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这般心思,这些话我们都不用说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没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说的这些宫里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这样说我们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个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还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请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个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个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这便是答应了,沈一石赶紧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沈一石领着高翰文再次走进琴房,芸娘这时已经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还是你的福分,拜师吧。”

芸娘在蒲团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乱了:“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拜完了三拜,这才又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这时竟也静默在那里,稍顷才说道:“只有半个时辰,请大人先弹一遍,然后给你指点错处,你要用心领会。经高大人指点以后,我的那点琴艺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断义绝!在高翰文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当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负,这时竟搬来个让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见倾心的才子让自己眼睁睁将人家毁了,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知道了。”芸娘那一声轻声应答,喉头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顶着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赶紧吧。我就在门外洗耳聆听。”说着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琴声从琴房那边遥遥传来。

沈一石坐在账房里,两眼睁得好大,眼神却显然不在眼眶里,像是随着传来的琴声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极神游!

琴声弹到了极细处,像是从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侧耳凝听。突然,他眉头一皱。

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看院的管事正轻步带着四个织造局的太监来了!

见账房门关着,琴房那边又传来琴声,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一根指头竖在嘴上,示意四个太监不要出声。

太监们可不耐烦,其中一个说话了:“又叫我们来,又叫我们在门外站着,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尽力压低着声音,“就忍一会儿……”

他刚说到这里,门轻轻地开了,沈一石出现在门口。

四个太监见了沈一石还是十分礼敬,同时称道:“沈老爷……”

沈一石对他们也还客气,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一让,把四个太监让进门去。

四个太监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这时一齐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张银票,每人一张发了过去:“喝杯茶吧。”

四个太监倒不太爱作假,同时拿起银票去看上面的数字。

——每张银票上都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

四个太监都笑了,将银票掖进怀中。

那个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监望着沈一石:“现在就……”说到这里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沈一石浅浅一笑:“不急。”说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闭上眼又听了起来。

那四个太监还是晓事,便都安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琴声渐转高亢,传了过来。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倏忽迭现,但还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抡动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像雨点般有影无形!

高翰文坐在那里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着身段的韵律在飘拂,就像绕着玉山的云!

芸娘就坐跪在琴几前方的左侧,两眼痴痴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好像也忘记了身旁这个女子的存在,一阵疾抡之后,双手都浮悬在琴弦约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里。

芸娘的目光这时慢慢移望向他那两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轻轻地一勾,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响起了。

——这就是高翰文所说嵇康临刑前向往魂归邙山的那段乐曲!

路漫漫其修远!高翰文的两眼慢慢潮湿了,接着闪出了泪星!

芸娘的泪珠却已经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个太监有些诧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里,两只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两只手却虚空抬着,左手作按弦状,右手作弹拨状!

四个太监面面相觑。

突然,琴声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缓过神来,倏地站起。

四个太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为头的那个胖太监:“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里,稍顷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个太监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从乐曲中出来,高翰文回过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动!

芸娘跪坐在那里,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泪流满面。

所谓高山流水,高翰文这时望着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来弹吧。”

芸娘却还是跪坐在那里,深望着高翰文,突然说道:“大人,快半个时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里冒出了一丝不快,但再看芸娘时,见她眼中满是真切,不像有别的意思,便报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误这片刻。我答应了你叔父,教你改过那一段。来弹吧。”说着,移坐到一边,空出了琴几前那个位子。

芸娘开始还是跪坐在那里没动,也就一瞬间,她的目光闪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骤然间作出了一生的选择,深望着高翰文问道:“大人,人活百年终是一死,那时候你愿不愿意魂归邙山?”

高翰文被她问得一愣,见她决然肃穆的神态,神情也肃穆起来,郑重答道:“吾从嵇康!”

芸娘:“那我也从嵇康!”说完这句她移坐到琴几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动琴弦,也发出了高翰文刚才弹出的那样一声!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弹出的嵇康临刑前那种神韵;其间却另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鸣响。似更传出了嵇康当时宁死也不与魏国权贵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惊了。

——沈一石似也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青了,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抓吧。”

早就在候着这一刻了,四个太监倏地弹起,像出巢的蜂,向门口涌去。

“慢着!”沈一石又喝住了他们。

四个太监愣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沈一石:“叫他写下凭据就是,不要伤了他。”

为首的胖太监:“晓得。抓去(音:ke)!”

四个太监奔到琴房门口,撞开了琴房的门,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着冲进来的四名太监。

胖太监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监马上接过来:“不仅多情,而且胆大。竟然勾引杨公公的‘对食’。”

高太监:“这可怎么办?杨公公面前我们可交不了差。”

矮太监:“有一个办法,烦劳高大人写下个字据,证明这事与我等无关。高大人大仁大德,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什么杨公公?什么‘对食’?”高翰文这时似乎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布设的局里,却仍然难以相信,便不看那四个太监,望向芸娘。

芸娘这时依然坐在琴几前,非常平静,望着高翰文:“杨公公就是织造局的监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宫里把我们这样的人叫做‘对食’。”

高翰文的脸立时白了,气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那个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织造局最大的丝绸商。就是他花了钱从苏州买了我,送给了杨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毫不掩饰心中还有许多无法言表的诉说。

高翰文:“告诉你背后那些主子,我高某不会写下任何东西!”说着,一转身又站住了:“还有,以后不要再弹《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会雷殛了你们!”

芸娘颤抖了一下,眼中又闪出了泪花。

高翰文这才大步向门口走去。

“哎!”四个太监站成一排挡住了他。

胖太监:“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你们是问我?”高翰文鄙夷地望着那几个太监。

胖太监:“是呀。”

高翰文:“那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四个太监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说!”

“说呀!”

高翰文:“拿出刀来,在这里把我杀了。”

四个太监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立刻又都无聊起来:

“他还讹我们?”

“我们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杀人还不是经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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