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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盯着,脑海中不知为何浮起那个温水煮青蛙的掌故,面上一红,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原本不是什么浑话,我只觉得放他身上着实贴切——便是这样温温软软地将人泡着,待反应过来时却哪里还跳得出去。
得知可以同中石一起回老家的消息,是一九四八年的七月。那时离我最后一次和他置气已过了些时日。算来我们自一九四六年初迁至北平,也快有三年了。期间因中石公务繁忙,我要带两个小人,便一直抽不得空。如今听闻能马上重返故园,着实难掩心中喜欢。我不知怎么记起那句“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便念给中石听了,又说老家虽无桑蚕,桃树倒植有不少。现下回去蟠桃应当尚未熟透,脆生生的正合平阳口味。中石本是一副极困顿的模样,却还是强作欢喜地附和我。翌日下午孟韦接我们去火车站,临行前中石却被人拦下。可笑我当时毫无觉察,读不出他临别那一眼是谓诀别——想来他本是沉敛似水的性子,自然连诀别也做得滴水不漏。
收到中石的来信已是八月初。我读完信,目光在开头的“碧玉吾妻”处流连许久,终是不忍松开那张薄薄的纸。平阳关切,拉着我的手问姆妈你怎么啦。
姆妈没事,只是你阿爸要有秘密任务,很久不回家。平阳会不会想他?
平阳乖巧答会,看我满面愁容,又讷讷地加了句不会。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叹口气。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中石,你怎么忍心。
这一别就是半载,中石这封信写得糊涂,说是教我放心,却只字不提归期,恁地教我盼无可盼。期间另来过两封信,却不是他的笔迹,想来应是孟韦强写来教我安心。我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不好拆穿,却抵不过心头不安的苗头簇生,将心脏一圈圈绞紧了。无法,只得撑起一口气对自己说,他崔中石得了美差,自去娇妻幼子快活逍遥去了。叶碧玉离了崔中石,却未必活不下去。如此一来倒免去许多胡思乱想:他既不肯骗我,便教我自己骗骗自己吧。
一九四九年,北平初雪。我们便在茫茫大雪中趁夜离开了这座埋葬了许多记忆的城市。初到香港,我便病倒了。孟韦忙得脚不点地,一边要购置生活用品,一边还要分出精力照顾我。我那时撑着的一口气已到强弩之末,加之烧得迷糊,便顾不得许多。一日神志清醒了些,窗外传来两个小人的嬉闹声,白衣白裤的青年立在窗边静静看着,阳光在帘上投映出一棵挺拔的白杨。
孟韦,你一向最听话,想必不会骗崔婶的。
你实话告诉崔婶,我不怪你的。
你崔叔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孟韦先是被我唤得一愣,猛地转过身来。继而哽了哽硬是没说出话来,一双小鹿眼拼命眨了几下,似是想眨去并不存在的水光。
我心里登时明镜一样,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半年悬着的心思终于得了印证,却并无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我病了几日,不论噩梦美梦,都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孟韦后来帮我在永安百货觅了一个柜员的职务,是我要求的,因实在不好在钞票上事事劳烦他。再往后伯禽和平阳先后上了学,孟韦从谢襄理处接来一位名叫王晓蕙的女子,约莫和我差不多年纪。只说如今国内形势复杂,应故人所托,请孟韦务必照顾好她。我携伯禽平阳去孟韦家拜访时见过她几次,孟韦说她从前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果然容貌端方,谈吐不俗,与我这样的市井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她约莫历过些大事,只是不想说,我们便也不问。
再后来国内形势愈下,孟韦为此日夜奔走,我也不好相扰。再见面时他仿佛老了十岁,只说如今故园不再是故园。问及谢襄理近况时,孟韦却不肯说了,大约是如中石一般的回不来。我叹口气,便也不再问。被这苍凉人世打磨愈久,便愈懂他为国为家委曲求的一番深意。好在伯禽争气,平阳懂事,年轻时做过清平年月儿女绕膝的梦如今也差不多圆了,唯独缺一个他。
我却不怨他。
他曾在黎明前鹰隼遍地的荒野里留给我一个糖罐,后来糖罐碎了。可我捧着这些碎片,便似有了无尽的甜蜜与勇气,好捱过余生漫长荒芜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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