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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其实还没过几日,城中的大疫仍在持续。
但对于居住在乡间的百姓来说,他们终于可以回归原本的生活轨道上了。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军队都不太懂什么叫“秋毫无犯”,如果他们是在自己的领地内行军,他们还能多少注意一点,不要劫掠太过,但到了敌人的领土上时,多抢一袋粮食就意味着守军少得一袋粮食——那袋粮食是从农人家中搜出来的?跟守军没有什么关系?不不不不肯定是有关系的,因为守军在缺粮的时候,也会大略乡间,力度从扛走别人家两袋米,逐渐上升到除了扛走所有粮食之外,还要牵走农人家一头牛,两头猪,外加两条狗。
这种行为升级到最严苛的程度时,就会出现程昱行为——连农人自己,也可以成为守军的粮食。
袁谭尽管被烧了粮食,但北海毕竟离平原不远,他不必千里决战,没粮也可以选择赶紧撤走,而不是留下来吃人肉军粮,因而附近郡县除了在粮道上的村庄比较凄惨外,这些被袁谭大军劫掠过的村庄倒还好些。粮草牲畜是全被抢走了,但农人逃也就逃了,袁大公子存着青州将成为自己领土的心,不乐意多加屠戮。
因此在撤军之后,农人得以慢慢地逃回来。
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忍饥挨饿,挖些草根,摘些树叶来吃,但他们还有希望,因此可以饥肠辘辘地回来看一看,辛辛苦苦耕种了半年的冬麦究竟如何了。
太史慈之前就下了令,要几个办事稳妥的队率领了士兵们去帮农人收粮。
收过的麦子只有一小部分需要脱壳,脱壳后便可以进一步加工,变成这些农人的口粮,剩下大部分麦子则不必脱壳,保留了外壳,就能保留住谷物的新鲜,其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拉走,等待装进粮仓里。
古人说“适百里者,宿舂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些将要远行的人才会将谷物从粮仓里搬出来,连夜舂好,沉甸甸的带着离开才能安心。
太史慈就是这样想的,觉得有些事完成之后,心里便有了沉甸甸的满足感,然后便是离开去奔赴一段未知的长路,也不会再留什么憾恨。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沉沉睡去,睡了不知多久,似乎梦到许多过去的事,比如他年少时想要外出谋求出仕,却因乱世而一无所获,回到家乡时听说母亲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困苦,又受过谁的援手,于是接下来的一身本事就用在了四处征战,不停地还人情上。
直到那天夜里,他为孔融出外求援,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来到平原城,在城外的瓜田里遇到了那么一位看瓜少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太史慈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几声鸟叫,噪噪切切,离得并不远。
他睁开眼时,便见了帐篷上方的小天窗上站着两只鸟儿,伸了脖子在往里看。
他勉强想要坐起来,仔细观看时,鸟儿忽然就飞走了。
……坐起来的太史慈忽然意识到,那些折磨他许多时日的伤痛大为减轻了。
这对于陆廉麾下的士兵绝对是一件喜事,因而这座建在河滩旁的军营也像那两只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起来。
叽叽喳喳的话题基本都是围绕着太史慈,先是说起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当初被冀州兵拦住时,还以为太史将军要出大事,不想当真将厌次城打下来了!”
“王校尉口口声声不能提早出发,恐惹守军疑心,还不是闯了这样的大祸!”
“要我说,他必定是嫉恨太史将军……”
“这话可不能说!”
“王校尉是跟着陆将军自平原一路来此的,现在被太史将军压过一头,心中岂不……”
“你们懂什么!”终于有个贼眉鼠眼的人挤进了话题,“且不说太史将军何等勇武,而今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就说太史将军那张脸!”
“那张脸怎么了?!”
这个老兵一挑眉毛,“你们这些人,忘记陆将军是女郎了不成!”
于是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
“可不敢乱说,这话若是被将军身边亲随听去,难道还有命么!”
“纵使不要这条命,我也得说——”另一个带了点东莱口音的士兵颇讲义气地大声道,“太史将军有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忠心!现下又立了这样的功劳!哪一点比不过那些世家送来的黄口小儿?!我看就是并——”
说并州人,并州人就来了。
……这就有点尴尬。
现下青州无战事,这十几骑都不曾戎装,只作寻常装束,随从的坐骑上带了几个包裹,跟着为首的武将下马之后,便有人拎着过来。
于是这些心情放松的士兵看到走进营中的武将之后,立刻神情又变了。
“这人怎么总往这里跑……”
“是关心咱们将军哪。”
“也不知道是关心咱们太史将军,还是陆将军。”另一个又窃窃私语,“我听说他也隔三差五去城中,你们都知道的,城中大疫,寻常人是不能进的……”
“他一个并州人,又在吕布麾下,”那个东莱口音,与太史慈是同乡的士兵用力地撇了撇嘴,“怎么比得过咱们太史将军。”
“就是!”
亲疏就不比了,这是明摆着的!比一比勇武,那太史将军也肯定不在这些并州人之下!
……虽然不一定能比得过吕布,但是吕布娶妻了!
……剩下还比什么?比家世就都差不多,要不,比比相貌?
张辽走进陆悬鱼的军营时,已经察觉到了今日的气氛比起以往大有不同。
士兵们脸上有了笑意,言谈时也颇见轻松。
……就是见到他来了,目光有点儿探究,有点儿挑剔,还有一点儿不太友好。
……而且那些目光是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的挑剔品评。
无论如何,张辽不会对友军的士兵动什么气,尤其这些士兵只是缩在一边打量他,这样轻飘飘的目光影响不到他,但令他感觉有些纳闷。
这几日陆悬鱼在城中治疫,忙碌极了,不常来军营。张辽担心太史慈伤重,营中一旦有什么变故,故而时时前来探访。
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喜欢太史子义这个人,张辽觉得,任何听说太史慈这些年所行之事者,都不会不喜欢他——信义笃烈,雄气壮节,其人极有古风,是一位真正的天下义士。
若是伤势能够痊愈,张辽真希望与他相交一番。
只是太史慈的伤情一日比一日严重,消息传出,连高顺也觉得极为惋惜。
“若是太史子义去了,陆辞玉便如折一臂膀,”他这样评价道,“这样的人才为一小城所损,岂不痛哉?”
张辽这些沉重得有些悲痛的想法在士兵们的探头探脑中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异的感觉。
太史子义定然是伤势有了好转,只是这些士兵为何如此作态?
他走近帐篷时,正好遇到太史慈走到帐前,透一透气。
这名东莱名将比他略长几岁,再加上平日里蓄了须髯,就显得格外老成持重。
但今天走出帐篷的太史慈不知道为什么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了,那张脸一下子就变得年轻起来。
他有一双笔直而平整的眉毛,微皱时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舒展时又显得十分温柔可亲。
那双眼睛里平时总带着审视与思虑,现在当他走出帐篷,一心一意呼吸一口河边清澈的空气时,眼里仿佛也流转着春日晴空下,河水轻缓流过时清澈的光。
张辽一时就愣了。
他应当是很高兴的,他的确是很高兴的。
太史子义尽管形容还是有些憔悴,但伤势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天下不会失去这样一位名将。
陆悬鱼也不会失去这样一位股肱。
出于这样的想法,张辽大踏步上前,在太史慈看到他时,便大声地,声音十分欢欣地开口了。
“子义兄!你的伤势好转许多了!”
太史慈转过脸来望向他,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果然是文远!你竟又来看我!”
“伯逊须得守在营中,不能擅离,因此托我带来这些草药,安神止血,极有用的!”张辽有点怀疑河滩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会让人声音放大,再放大些,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就格外的响亮。
但太史慈立刻用言行举止告诉了他,并不是河滩有什么特殊,而是他自己突然说话声变大了。
“你喊得那样响做什么!”太史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日觉得大好了!随我入内叙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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