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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强迫他给出那个答案,而是缓缓走到另一个儿子赵王面前道:“孩子啊……你也怪自己的父皇么”
赵王自幼受父亲宠爱长大,何曾见过父亲用如此凄楚的表情和悲哀的语调同自己讲话,一时心碎似焚,歉疚与自责让他再度跪地,沙哑哭道:“是儿臣不孝……”
皇帝似乎想伸出手去摸摸孩子的头顶,这大概是他与赵王父子之间最惯常的亲切动作,但这次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最后,他走向了罗贵妃。
罗贵妃没有跪下,她痛不可忍的目光就这样看着皇帝,二人四目相对,许久皇帝说道:“连你也在责怪我么”
朕变成了我,听起来更是悲痛难谕。
罗贵妃掩面而涕,亦不能语。
皇帝转过身,再次逡巡所有人,说道:“你们心存怨怼,为命运,也为朕……可是啊……你们有没有想过,就在此时此地,朕最对不住最该怨恨朕的那个人,却是唯一没有做出刺伤朕心之事的那个!”
皇帝回头看向了太子。
刘煦无法言说他听完这话是什么心情。原来父亲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但还是让他这么多年默默承受了一切,可是,他们父子又能怎样
父亲是父亲,也是帝王,他是儿子,也是太子。
加之从前的恩怨纠葛,两代人的苦恨折磨,他们注定不会做一对普通的父子,拥有平凡的天伦,他的出生本身就是断掉父子情分的利刃。
他已经看开了,但血脉亲情让他在听到这些话时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震动,痛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落下泪许久后才感觉到脸颊的冰凉。
“父皇!儿臣知错了!饶儿臣一命吧!”这时越王忽然扑到皇帝脚边,痛哭道。
“你被人驱策利用时有想过你的父皇么”皇帝的语气里满是失望,“你可有想过你的兄长你的弟弟你如果今日大功告成,会如何处置朕和你这两个手足呢你回答朕!”
这个问题其实不言自明,所以越王并不敢回答,他只是哭着求饶,一次又一次。
皇帝似乎感觉到了疲乏,他闭上眼,沉沉道“你是如何打算处置你的血亲,朕也如何打算处置朕的血亲……卓思衡,今日朕说得是口谕,待事情过后,你将此口谕呈诏书颁下:今越王犯上谋篡,行忤逆不孝大罪,失人伦灭君臣,唯就地正法可告列祖列宗之愤,其妻妾子嗣全家皆同罪论处,亲从者亦论此罪,妻族五服以内皆斩。”
卓思衡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越王一直在为自己掘墓,他不可能逃脱这份由皇帝亲手赐下的死亡。
而越王似乎是呆住了,他忘记哭叫和求饶,呆呆地仰头看着自己面容冷漠的父亲,两名原本站在赵王身后的殿前司禁军上前将越王拉下去,却被皇帝喝止道:“就在这里,动手吧。”
福宁殿安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禁军对视一眼,也不再拖沓,执刀手起而落,一颗人头像是浑圆的珠子,滴滴答答黏着四处喷溅的鲜红,滚过殿前长长的青砖御道,离它原本属于的身体越来越远……
没人发出声音,大家都只是沉默注视。
卓思衡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刘煦睁着眼睛,看着弟弟的头颅在面前行过,黑夜变得更黑,庭燎照得更亮,他忽然很想歇斯底里地喊叫,可最终一个字都无法从僵硬的喉头顶出。
皇帝踏过儿子留在地上正冒着热气的血迹,缓缓走向了罗贵妃。
罗贵妃虽也是被皇帝亲手下令斩杀儿子这一幕惊骇,却很快回过神来,但她没有求饶,她神情谦卑,语调十分平静,跪地道:“臣妾自知愧对陛下,请赐臣妾死罪……然臣妾一子一女还请陛下垂怜。赵王是在臣妾授意下同意今日之事,拱助越王以成事也是臣妾的谋划,与臣妾的孩子无关……”
皇帝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反倒扶起她来:“阿姝,你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你觉得这个皇帝的位置,真的会令人幸福么”
罗贵妃悲戚摇头,却道:“不会,陛下一点也不快乐,但是这个位置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人活一世,快乐是多奢侈的事情,能有一件称心如意的满足之事且将命运握在手中已然非比寻常了。陛下还记得臣妾姐妹为何流离多年么因为连命运对那个时候的我与阿珠都是奢侈且无法言说的恐惧……我多希望我们的孩子能不再重蹈覆辙……”
“你只是为这个才布置多年的么”
“不,也不止是。”罗贵妃炽热地望着皇帝的眼睛,“因为赵王……是我们的孩子。臣妾想让咱们的孩子能继承陛下的一切……还有很多理由,臣妾可以依靠陛下,可臣妾的妹妹若是有一日失去了陛下和臣妾的庇佑,以她的个性和锋芒未必能容于世,可如果是她的亲外甥坐上皇位,她也能继续一展长才……还有我们的女儿,还有很多很多理由……虽然都是错的,但臣妾也有不得不为之事。不过臣妾并不祈求陛下宽恕,臣妾做了大不韪之事,最重要的是……臣妾辜负了陛下的心,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妾要受到的一切死罪都是理所应当,臣妾都愿意领受,唯有两个孩子和妹妹实在无辜,请陛下宽宥。”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和贵妃剖心置腹讲话,二人之感情只在互相凝睇的目光中便可窥一二,只是事到如今在权力和皇位面前去讲情义,仿佛夏虫语冰,实在无有任何意义。
但至少,皇帝这样让罗贵妃亲口于众人面前承认主谋,也是为太子铺路了。
皇帝并未答复罗贵妃,他用手指去触碰心爱女人的眼眉,而后伸手像是平常父亲叫孩子到自己身边一样,示意赵王过来。
赵王惊魂未定,十四岁的少年刚刚长高,却像风中的残烛一般摇摇晃晃来到父母身前。
“你比你两个哥哥更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皇帝看赵王时的眼神都充满慈爱,“你的字是父皇一个一个抱在怀里教的,你小时候在天章殿里玩耍,陪伴朕的时侯最久,朕批奏章见大臣你都不避让,还记得那边站着的卓大人吗”
皇帝示意赵王看向卓思衡,轻声笑道:“你那个时候还小,卓大人见朕说要紧事,你却要人家抱你,真是……”
赵王顺着皇帝的示意看向卓思衡,含泪点了点头。
卓思衡心中百感交集,苦涩难当……此刻什么智谋都用不上,唯有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
事情到底为何至于此
“虽然朕在你面前最像个父亲,却也是对不起你的。那年水龙法会遇刺如若不是之前朕疏于防范,你也不会患上惊厥之症。”皇帝苦笑叹息,揽住儿子的肩膀,微微俯下去,用带有一丝哭腔的语气道,“可是……你好了为何不来告诉父亲呢你知道父亲有多愧疚么父亲每每夜里想到你为病痛折磨落了多少眼泪么”
在场之人,纵使铁石心肠,也都慨叹唏嘘,卓思衡的眼眶也早已湿润得无法留住泪水了。
赵王触动心肠,抱住父亲,嚎啕大哭。
皇帝亦是紧紧搂着儿子,闭着眼睛,低声道:“好孩子啊……朕的好孩子……朕对不起你,可是朕更对不起你的哥哥。”
他松开手,擦去赵王脸上的泪痕,扶着他的肩膀,朝太子走了两步站下道:“你看看你的哥哥,他小时候父亲几乎没有抱过他,他的第一个字是跟母亲学会的,他小时候没有那么多师傅跟前跟后,也不能在天章殿肆意玩耍,他做事从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朕迁怒,连在朕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其实就像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是朕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朕对不起他。”
“父皇……”
刘煦的哭声像是喃喃自语,就仿佛是他这些年的委屈,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皇帝抚摸着小儿子的肩膀,却是看着太子似叹似悲道:“这些亏欠,即便将江山交给他也不能尽数偿还……但朕还想替你的哥哥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至少可以稍许补偿这些年他所受不公,也让他以后的路可以好走一些,孩子,你能明白这份心情么”
看着父亲,赵王懵懵懂懂地含泪点了点头。
他没有明白此话中的深意,卓思衡却明白了,他浑身像一根弓弦一样绷紧,惊惧之下,竟头一次体会到不能言语的震撼。
皇帝在这个时候猛然推开了赵王,语气从慈祥的父亲,骤然化作君临天下的帝王:“传朕谕令:赵王不奉诏而私调禁军擅闯寝宫,意欲行篡逆不孝之举,其母罗氏窃国玺而用于孽行,二人皆以大逆之行铸滔天之罪,自古欺君罔上者不可饶恕!将他二人就地正法!”
在所有人的震惊之中,皇帝仿佛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了已呆愣在原地的太子刘煦,充斥在他眼中的浑浊泪水并未流下,他的嘴角轻轻划出一个悲伤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
这就是朕给你的第二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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