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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官职虽尚是青衣,但所负之事利国利民,我行过这样多的地方,只见大人如此尽心竭力施教于民,该是官府多有襄助才对。”卓思衡对自己欣赏的人从来都是不吝夸奖。
“在诸位大人心中,乡下做农活的百姓哪会一朝高中给他们的绩业增光添彩,不过是识的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待学政考课时不教他们挨上峰的训斥罚俸被参就是天下太平,哪会全情全力去做吃力不讨好之事?”
“我也是乡民出身,多谢乡里的师傅教了字,才有今日的前程,若是能施教普惠,未必乡下子弟就不能金榜题名。”
卓思衡的话似乎触动了孔宵明的心肠,他忽然站定,望向道边青青田垄,在起伏的翠色波涛中,一个个晒黑的脊背时隐时现,挥动的镰刀扬起时,会有明亮的反光映照入他清澈的眸中。
“乡民……”他的声音自轻转臣,仿佛两个字有千钧般的力量,“乡民苦辛何人知?各位大人出身便有诗书可学,自觉高人一等,便将乡民当做不识书的蠢物,无可能教。可他们要么是真的不知道,要么则是装作不知,乡民一年四季辛苦劳作看天吃饭,勉强求个温饱,好年景不过如今,仍是要在这样的日头下挥汗如雨才能一年丰足,若是遇到动荡灾年,涝旱蝗病哪个不要了他们的命?无有赡济,就只能挨饿,一年到头仅靠双手和头顶青天,全无保靠……这样的生活换了大人们,又要如何治学?”
他说至动心动情,卓思衡只在一旁静听。
“大人也就罢了,一辈子已是过来人,可小孩子呢?为家中添力,自出生便算作劳力,男孩子十岁上下便开始做农活,女孩也不得闲,家中为农人做饭添柴,哪个不是总角时便担得起炉灶之事?难道乡民农户不想自家儿女能习字念书出人头地么?可是他们只敢想,却不能,有时候一个村镇才供得出一个去到镇上读书的后生……便是如此,高高在上的士人却肆意指点妄言,只说百姓无家学渊源不能潜心治学,不配专教,可是我要我说,若是这些人治政一方能有他们治下百姓务农一半的用心劳苦,那天下早就四海升平了!”
孔宵明不是那种豪言壮语大声说话的人,如此这般已是激昂言辞,说罢他痛快是痛快了,可已知失言,忙自农田侧转回身来,向卓思衡歉道:“卓老板笑话了,你是四处行路有见识的人,却听我说这些不着边际没有王法的话,孔某失礼惭愧。”
卓思衡却心道自己确实是有些见识,可却从没见识过如此质朴又剔透的心肠,他笑道:“听君一席话却比我行千里更增见长闻,看来果然是要走过的路才知深浅长短,正如大人所言,你素日与百姓交道,自然知道他们辛苦与所痛所需,待大人高升,必然能真正造福一方为民谋福祉。”
孔宵明似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一般,俄而大笑道:“卓老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孔某不过是个小小县衙官吏,虽有功名,却不是榜前,不过数百名后榜,能在微末处就任已是书中自有千钟粟了,哪敢奢求高位?能步步走步步瞧看,能做多少是多少就是了。”
孔宵明当年发榜名次必然是低于表弟的,卓思衡思量后心道,所以二十余岁第一个外放任满仍是外放,不过八品小吏,也未有升任,可他谈吐和心思未必就输给那些高位留京的同榜,卓思衡觉得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学弟确实是有些东西的,不过考察嘛,不能贸然,还是得再探知一二才能确认。
于是他很快又起了心思,同已抒发完心境的孔宵明朝前继续行走,口中却仍是继续方才的试探说道:“不过孔大人,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其实农忙时节,只能劳烦你四处奔波,但若是秋收后的冬时年节前,类似丰州物候大抵有两月有余的光景,为什么不能抓紧这个时候由衙门多派几个人,集中给乡里的孩子讲学?大人或许就像你所言已是无心吃书,但孩子终归还能有教而学,此举有何不可?”
冬学本是卓思衡打算开展的策略,但这一计划要建立在吏学制度逐渐完善的基础上,但如今的规划拿来试探孔宵明却是再好不过。
只见孔宵明听后又是停驻脚步,似是专心思量,忽然抚掌道:“是好主意!农闲冬日,大人或许还有些营生补贴的事做,但孩子确实较野,无人看管,我四处行教也看过好些大人冬日里就找个乡里老者来在自家院落里管束全村年纪稍小些的孩子,要是能……能给他们派人教书……不行,还是不行……”
“哪里不行?”卓思衡进而试探道。
“衙门没有这样多人手负责此事,不瞒你说,我其实是县里的县丞,日常也与主簿共事,无奈我们县衙实在缺人,更无愿意做此等辛苦事之人。”孔宵明苦笑。
卓思衡正欲再说,却看孔宵明抬手一指,顺着望去,只见一粗布酒幌染了紫苏的颜色,挑在近前长杆上,旗下有一座面草墙一面全空的长屋,里面五六桌座位,远处就能看见坐满了大半,似是极为热闹。
“就是这里了。”孔宵明笑道,“我见卓老板也是有见识言之有物之人,不如同我同桌而坐,我俩边饮边叙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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