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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斗拱真好看。”
听了卢甘的话卓思衡差点从台基上跌下去。
卓思衡满脑子都是预算和工期以及是不是会耽误吏学开学的进度,但是好像卢侍郎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倒也挺好。
卓思衡无奈笑笑,不过却也好奇,又问:“我不懂这个,还请卢侍郎为我解惑这斗拱好在哪里?”
“这斗拱是太宗朝修葺官建的特点,结构复杂实用也能兼顾美观。每一组斗拱为‘一朵’,其中每挑出一层为‘一跳’,增高一层为‘一铺’,我【】朝以‘铺跳’之数来作等级,但铺和跳虽然拆开看,也是有规律的,不能只修外跳不顾铺作,一朵的铺数里除去相等在外的跳数,还得加上栌斗、令拱和拱方,也就是说我们要修……”
“我们要看三修六。”
卓思衡快速完成心算,迎上卢甘惊异看过来的目光。
“你也看过《营造法式》?”卢甘问惊奇到声音都高了一调
“没看过,但方才卢侍郎说得话里很容易就能得出推算,即三朵三层实为能看见的三跳,但三跳背后有每跳铺数与栌斗、令拱和拱方这三个常数,带入进去就是三跳铺六,我算得可对?”
卓思衡眨眨眼,对于数学题来说,他急需一个标准答案对他的推导予以肯定。
可卢甘像是傻了似的呆呆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道:“《营造法式》里说‘出一跳谓之四铺作,出两跳谓之五铺作,出三跳谓之六铺作,出四跳谓之七铺作,出五跳谓之八铺作’……”
卓思衡松了口气:“那我是算对了,受教了。”
数学题对答案永远能给他说不出的满足感。
“卓司业从前在工部待过么?”
这回换成卢甘问他了。
卓思衡摇摇头:“我哪去过六部学过真正实在的本领,不过是班门弄斧,大人不笑话我就好。”
“不,不是的……卓司业算得很好,将来可以考虑来我们工部。”卢甘诚挚道。
卓思衡心想能去工部多好啊,然而皇帝这老板只会把他放到权力斗争第一线去。
“若有机会,定然赴约。”但不知为什么,卓思衡总觉得不忍心拒绝眼前这位为人颇为纯粹的同僚,只好哄骗两句,然后飞快转换话题,“这样一来,其实修复的工序是比我想得更多,是么?”
卢甘点头道:“是了,一共三间房舍,除去较小的那个没有斗拱是直通檐,其他两个都要花去更多时间。”
卓思衡心中有些焦急,但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也不好催人家施工方,只能说道:“若能尽快,还是尽量快些得好,若不能,还是以大人专业的标准来衡度。吏学不日即将开授,禁军、礼部和工部已经都交了名单,不好一直拖着。”
“其实这事说难也不难。”
其他官员这样同卓思衡说,他定然觉得这是索贿寻租的开场白,但说得人是卢甘,卓思衡便不做他想只等下文。
“只是工部太缺人手,营缮司为最,我【】朝官建多为太【】祖太宗年间修造,至今已到了密集需要补修的当口,各处都找工部来闹,却没一个体量工部的难处,吏部派到我们这里的吏员都并不精通此道,还要再学再教才可堪用,人便总是不够。”
卢甘声音不大,也不是抱怨的语气,但听来却很让人辛酸。
“但吏学可以输送已经培养好的人才供职各部,到那时,卢侍郎你的燃眉之急自然可解。”卓思衡希望自己的话能安慰到他。
谁知卢甘却摇摇头,缓缓道:“人皆有志,但愿意为此道者总归是少于入仕为官之人的。”
“朝廷一向重进士出身,你我二人如今能身着绯服列于朝班,皆是有功名傍身。但如果有朝一日,朝廷也将吏科重视若同等,便不愁趋之若鹜之人云集响应。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人皆有志各展所长。”卓思衡还不能将自己长期的计划透露,眼下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可能再过几十年才有一定的社会化效果,但不能因为见效慢就什么都不去做。
这些道理是没有办法轻松告诉给旁人知悉的。
“但若只为安身立命而求到吏职,真的会认真做好不负朝廷所托么?没有自身的寄望在之上,终究会有懈怠和厌倦的一日。”
“卢侍郎,芸芸众生是无法纯粹而活的。”
卢甘愣愣得看着微笑说出这话的卓思衡,似是懂也非懂,却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撼。
“我从前也不懂这个道理,后来机缘巧合得以修些佛法,才知晓百态融于世间而妙法自在万象。芸芸众生之所以芸芸,便是因为心也芸芸,我们又何尝不是其一?世间牵绊苦厄琐碎纠葛如此之多,一生一世纯粹求理之人如凤毛麟角,我们终不能以己度人。芸芸众生为过活也好,为保靠也罢,他既做了吏员,只要职责所在并无辜负,那他为吏员的初衷真的重要么?”
卢甘缓慢得摇摇头:“这便是佛偈吗……这也太难懂了。”
卓思衡笑道:“在我看来,《营造法式》里的话能更难懂,卢侍郎你却能如数家珍,可见你我也是芸芸众生,也有所能不能。吏学便是要将不能变为所能,至于目的纯粹与否,只能根据今后表现来看,那大概就是御史台的事情了。”
卢甘听完有些莫名的醍醐感,虽仍是云里雾里,但笑容却是真挚的,他赧然道:“我钻了牛角尖,让卓司业见笑了。”
“卢侍郎你是难得纯粹之人,看人也是剔透眼光玲珑心肠,无妨的。”卓思衡其实很钦佩卢甘这样的人,这个世间越是能容下这样的人,才足矣证明世道的清明。
或许是这番谈话去掉了卢甘天生自带与陌生人的隔阂,他便逐渐话多起来,拉着卓思衡言说公事也加快了语速,哪里该修哪里如何修他都是一一相告,卓思衡没想到居然这样多的工序。
然而在一块空地之上,卢甘却停下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若是此处能再建一个屋宇就好了。”
“我与姜大人算过,三个用作讲堂已是足够。”
“不是讲堂,”卢甘摇头道,“是工坊。”
卓思衡心下一惊,对了!他怎么忘了这个!
理工学院哪能没有实验楼?
“是了!”卓思衡一拍手掌,“是该有个可以让吏学生们动手学习的地方!”
“但是如今想兴修新官建却是难上加难,我不过一说……”
“没事,我来和户部沟通。”
卓思衡的大手一挥,看得卢甘今日不知第几次发愣,在他的认知里,户部官员的指缝和吏部官员的嘴都一样得紧闭,半个铜板和半句实话都出不来,难道眼前之人真有本事搞到户部的公文和银子来造新屋?
看卢甘难以置信的表情,卓思衡决定先将好消息分享给他,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
“户部昨日来人与我密谈,他们想偷偷塞几个人在本批吏员里蒙混过吏部的眼睛,因到年末盘点府库仓帑之际,好些恩荫入户部的吏员哪懂术算和记账累册,都是滥竽充数被塞到肥差上的酒囊饭袋,户部让我好好治治这些人,给他们长点能耐。为此,他们说修缮吏学的款项他们愿意通融通融。”
卓思衡收拾学生的威名在外,户部人慕名而来,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大喜过望,愿意和国子监今后都“便宜从事”。
反正花得也是国库的银子。
卢甘彻底傻了。
他看着卓思衡好像在看什么神仙,这个自己会术算又通佛法的年轻官吏,玩弄起权术和人心来更是不遑多让,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官员中的异类,然而他不过是自恃清高,真正的异类和翘楚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暂且保密,先别说去哦。”
卓思衡最后不忘笑着说道。
这是卢甘一生之中迄今为止见过最狡猾也最和煦的笑容了。
……
卢甘走后第二天,工部来人的匠作们便开始投入修缮。
自打吏学开始真正动工,卓思衡就再没时间休息了。
他每天都要来查看进度,然后和那些想要互通有无的衙署官员们“私相授受”,连中京府的苏府尹都找人来传话说他们正缺仵作,若是吏学能从几个他们看好预招的医馆学徒里从中培训筛选一二就再好不过了。
卓思衡当然愿意答应,毕竟苏大人之前忙他的忙也是不少,况且地方刑事案件也确实需要真正专业的人才来保证法度的公正。
但与之相比,吏部的安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连曾玄度都忍不住悄悄提醒卓思衡,吏部不会如此善罢甘休,要他做好准备,或许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阻碍。
卓思衡当然明白吏部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所以一定会发生的事不必太费心担忧,反而若是因提前隐忧而耽误他眼下最要紧的公务那才是得不偿失。
然而这次,吏部的确给了卓思衡一个“惊喜”。
五月末,吏部联名上书,奏请六月年中额加官吏考课,以察京中各处官吏不善之举不实之务,德义、清谨、公平、勤格皆在考课范畴内,有失必查有亏必究。
一时京中朝野人心惶惶。
但卓思衡心里清楚,这不是吏部要为官场清明而奋战到底,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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