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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像高永清所说,为了一己私利,王伯棠及唐家竟然不顾瑾州学子与国家科举取士的信誉竞兴私利,至州学于死地,而扶持江乡书院在瑾州立足。想必要开在瑾州那个江乡书院里,定然有唐家和王伯棠不少银子,若盈利,他们也会盆满钵满,所以才不惜以私害公,至千百学子的前程于不顾!
卓思衡压抑怒火,平静得站在风口浪尖,而他一侧的唐令熙却站出来道:“荒谬!刑部提审王伯棠七次,他并无此述!”
“若是各个案犯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刑部做什么。”高永清在御前讲话也从不收敛,锋芒毕露。
“你在御前大放厥词,想必御史台定有证据,请让圣上过目明察。”唐令熙扬高音调,气势绝没有输。
高永清冰冷的目光看了过去,一字一顿道:“派人去将江乡书院几位元老捉拿归案严加审讯,人证便有了。”
“简直是莫须有之罪名!平白无故要刑部下令缉拿士林中人,你置圣上清议于何地?若士林非议,岂不是怪罪圣上对读书人刑讯严苛?你挟持圣心以报私怨,用心之歹毒简直闻所未闻!”
唐令熙语气森冷,毫不客气将话堵回,他帽子扣得极大,卓思衡听完掌心已有潮意。
倒是高永清,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答曰:“随你自辩,然而天理昭彰,水落石出之议御史台已陈述完毕,其余留待圣上乾纲独断,你代圣而言不也是挟持圣意么?”
虞雍十四岁起便去到边关餐风饮露摸爬滚打,虽身份贵重但未在前朝涉议言政,人生第一次接触文官打架,总是冷静自持如他,也是略有面怔,只在一侧脸色阴沉地盯着两人。
此时已是不可开交的局面,皇帝却仍选择一言不发。
卓思衡知道他在等人说话,但这个人不是自己。
沈敏尧站了出来。
可他未等开口,郑镜堂却先一步道:“圣驾在上,不得失仪。”
唐令熙同高永清便不再言语。
郑镜堂朝圣上行礼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臣听罢心有一疑,望圣上准臣言明。”
皇帝仿佛一个永远处于局外的看客,带着平静和惯有的忧虑示意郑镜堂说下去。
“方才高御史所言,臣以为有待商榷,须知江乡书院至今只青州一处,并未于瑾州有所增设,若按照高御史的思辑,瑾州弊案源于私利暗起,然而瑾州今日最鼎盛私学却无其所指江乡书院,而是……卓司业同安化郡窑厂与永明郡茶园所共设的道阶书院,那岂不是意指卓司业同瑾州弊案才是有千丝万缕勾连之人?”
卓思衡知道话题早晚会到自己身上,却没想是以如此犀利的方式这样迅速斩落。
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他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忽然说道:“那此案刑部和御史台各执一词,大理寺是何意见?”
皇帝将话题转出,卓思衡立即明白此意。
皇帝当然不想进行到一半的整顿学风因为主导官吏涉案而被迫停止,尤其春坛即将完美收官的关键时刻,卓思衡的中立和稳固对他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自己才得到了圣意的袒护。
但这个袒护却让卓思衡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他第一次同皇帝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白琮的回答当然是一贯的和稀泥,皇帝不管爱不爱听,但至少装作听得十分认真。而卓思衡则在这个间门歇,回忆起道阶书院命名的由来。
“这个书院的名字,还是要大人您来取才最得益。”
在离开安化郡前往瑾州学事司赴任前,宋蕴和、吴兴和潘广凌同他最后核验书院兴建的事宜时纷纷如此表示。
卓思衡也不推辞,他确实已经想好了名字:
“我想叫它道阶书院。”
“这是何意?”潘广凌不解,其他二人也面面相觑,觉得此名甚是古怪。
卓思衡将道阶二字写于纸上,落笔道:“天地相悬,间门无可攀。但天地之间门却是有道。此道非一人之力可行进,要我们世世代代历阶而上,才能无限接近心中之道,而心中之道是为天道。”
三人皆觉甚妙。
但卓思衡没有办法说出自己为书院取名道阶的真实想法。
这是他的私心,因为他此时已然决意,要做历史进程中那个最关键的台阶。历史发展的一蹴而就可能需要太沉痛的代价,如果历阶而上,未必不是一条漫长却更稳健的路途。他与他要寻觅的盟友,只能做这样一种人:他们必须勇于做历史进步的一级台阶,为后人能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竭力攀登积累知识经验和夯实心基。或许,穷尽一生,卓思衡自己所成为的这一级台阶比之于历史犹如尘埃比之于沙漠,但他的下一级必须由他而上,再下一级亦然,历史便会这样前进,有朝一日,当所有台阶准备就绪,即将创造历史的后人就可以自他们一步步历阶而上,用变革创造新生。
他希望历史能历阶而上的这条路注定与至高无上的皇权背道而驰,但不代表此时此刻,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与目的,同皇帝站入同一条战壕。
机不可失。
白琮说完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后,皇帝仍是配合得点了点头,此时卓思衡已经调整好自己,准备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朕都知道了。”皇帝叹气时显得忧心忡忡,似被眼前混沌所迷一般,“既然诸位听完,那再听听朕派出调查此事之人如何言述。”
在场所有文官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事发之前,皇帝已经找人去搜集本案证据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人选。
大家齐齐看向冷着脸的虞雍。
卓思衡猛然意识到,这才是虞雍自边关调回帝京的真正原因。
这几年来,京畿无论文职武职,天子近前好些位置都已换成较为年轻一批将才文吏,高永清早一榜的同僚,好些也已经去到临近几州手掌一方实权,而卓思衡这一榜贞元十年的进士,也都在下次科举到来前,纷纷得到晋升。卓思衡便是提拔年轻官吏的受益者之一。
而虞雍自边关入京也标志着武将与爵卿之家的中坚力量也开始步入核心。
卓思衡回忆起老师曾说过的话,在不久的将来,景宗一朝留下的老臣都将退出历史舞台,而新朝门生则将大展身手。
虞雍此时已行过礼,重新挺直脊背,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王伯棠自瑾州押解入京前,圣上已命臣暗中走访瑾州几处查证。东姥山茶园一事,三司会审后王伯棠已尽数交待其与崔逯私交并无遗漏,东姥山白茶茶园确有王伯棠产业,此事三司也已问询确凿。但崔逯曾在江乡书院供事,又由王伯棠衙荐为吏员,后至其位,故臣特去青州江乡书院走访,原来王伯棠早与江乡书院诸位元老往来密切,臣已将口录整理交由圣上亲阅。高御史所言确有其事,但因朝廷速遣同样于瑾州任上官吏赴任学事司,未能成事。事后王伯棠为补偿江乡书院,曾提出引荐其至帝京开设新学招收门生。至于高御史所提鼓动瑾州弊案等事,供词中并未提及。臣说完了。”
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顾缟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的下属,似是终于心里石头落了地。高永清显然没有料到皇帝已经做好准备,对于他来说虽然是惊喜,却也十分意外。
郑镜堂一贯伪装得老成持重的面容上,也写满了难以置信,唐令熙似乎还想开口,却被冷静过来的郑镜堂用眼神制止。
白琮显然是吃惊的。
吕谦行仿佛已然知晓此事一般,措置裕如。
沈敏尧半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曾玄度关注着卓思衡。
而卓思衡则是彻底的震撼。
他默不作声,看向了皇帝。
此时的皇帝没有了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温和而和煦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卓思衡——目光在他的脸上逗留须臾后才离开。
那个眼神仿佛在宣示此次未雨绸缪就是自上而下的庇护,是一种皇权对为自己尽忠尽职之人的保障,是卓思衡必须为皇帝与其野心而鞠躬尽瘁的上谕。
脊背上有种窸窣的冰冷感向全身蔓延,卓思衡此时已再清楚不过:他此时的盟友有多强劲,未来与其交手时就有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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