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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进言的人大部分都是门阀和外戚,他们同气连枝,希望司马睿上台,给自己创造权力的温床、政治的土壤,扩大实权增长势力而已,哪是真为了国家着想?古往今来,此等事屡见史书,并不稀奇。外戚,即戚畹,自宏处解释,是帝王的母族妻族,自微详析,官宦人家公侯府邸乃至寻常百姓家中都有这样的关系系于裙带之际。其纽带,便是我们女子自己。自古以来,外戚并非皆为恶徒,亦有能臣良将家国栋梁,只是作恶者多,致使人人论及外戚,总先非议起议于我等女辈,然而真正倚仗血缘为恶事的,难道真的都是女子吗?既然外戚之祸不全然是我等之罪,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女子,如何做才能不去成为这样的裙带、使得自己的家人成为如此关系的作恶者?又该如何作为,好在其他人已经成为了这样外戚的情况下,如同镇定二公主一般忠献于圣上、裨益于社稷?

卓慧衡用大哥教得经验,一边审题磨墨,一边草拟腹稿。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却又安全,它实际上完美避开了当下朝政。要知道当今皇帝哪有一个半个外戚,罗女史虽然是罗贵妃的妹妹,但是唯一的职务是宫中教女眷读书,半点实权也无。太后皇后家都被收拾过一遍,还活着的人都老实得堪比秋末死蝉。所以听起来仿佛此问切中所有王朝要害,也只是起于史料尽于史料,没有越矩之嫌,却实实在在能检验出考答者的水平来。

她按照卓思衡传授的答题准则,先落笔写下“对曰”二字,最后一划横过,只觉金殿对策就当如此,在这二字之后的每字每句都有千金分量,不可欺也。

“江左一朝,代乱国祚,自永嘉徙流偏安却不得安,敦、峻二乱致帝位浮荡……”

她自腹稿取论,斟酌字句,按照罗女史命题的思路先将要阐述的论点隐藏在论据中,以史料的堆叠呈现其义。这是大哥讲过的时策“缓破法”,当然还有开宗明义的“脱颖法”,她觉得还是前者更适合自己此次的阐要。

卓慧衡继续写道王敦之乱暂且不表,但苏峻之乱是庾亮一手造成,此人正是晋明帝庾皇后的哥哥,正宗外戚,在晋明帝驾崩成帝继位后,作为皇帝的舅舅,从太后手中收来摄政的权柄,架空年幼皇帝把持朝政,却志大才疏盲目躁动,甚至杀害宗室,是最终造成苏峻祖约之乱的罪魁,当东晋都城建康落入贼寇之手,他的妹妹一朝太后也惨遭毒手,多亏陶侃温峤二人力挽狂澜,否则东晋国祚更要短折不承了。

那么庾皇后也就是庾太后有罪吗?她对自己的兄长言听计从,自己的儿子被算计而已无法拯救。只是因为她这样的门阀之女大多只被培养成了无用的器具,是衣冠名流家族们染指皇权的裙带,全无本领,即便她心中能识善恶能辨事理,也毫无能力去改变现状。

所以我认为,如果要想彻底杜绝外戚为祸朝纲的可能性,就要从如何教育女子开始思考。科举取士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为国,那么女子教习却从来强调光耀门楣,是不是就落了下乘呢?故而好些成为外戚裙带的女子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但如果能用对待士人的教育方式来教育天下女子,让她们心中承载家国功业之重,通晓治世明达之理,就算她们父兄子弟里有如庾亮一般的社稷蛀虫朝廷歹人,她们也能有能力制衡,因为受过国政教育后的女子,就如同立志为官的士子一样,将国列于家前,拥有同样宏达的志向,坚不可摧。

……

卓慧衡又以举例引出论点再阐**据的方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期间多有抹去再推敲的字句,又恐言辞不够深刻,多有删添。

终于到了文章的最后,慧衡忽然想起昔日童年时曾与大哥一道读书时深记的一则《晋书》故事,刚好可用来放在文章最后,既能回首点题,又能引深意长。她略加思索,提笔将心中所涌加诸于墨

东晋流民帅刘遐,其夫人邵氏乃是名臣邵续之女,当年邵续赏识刘遐虽非门阀士族,却“忠勇果毅,义诚可嘉”,将女儿嫁给他。刘遐自为朝廷所用,一直坐稳北中郎将和兖州刺史。这期间他几次平定叛乱,的确没有辜负皇上和自己岳丈的赏识。

后来刘遐去世,他毕竟是流民帅出身,部下多草莽,好些人为贪功便想趁此时拥立刘遐之子为王,此时已经是遗孀的邵氏听闻此事,先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便去纵火烧毁刘遐军队的军械库,事发突然,众人救援不及,兵戈凶器毁于旦夕,但妄图作乱之人也没有了利器成事,被邵氏一并捕获问罪。千疮百孔的国家免去了一次丧乱,疲敝不堪的百姓也少去一次流离。

听闻邵续教女,常引典籍与史论,不止文义,亦教女骑术纵马,视若子嗣培养。最终此女为国维安,为家免祸,不可不谓之使人深感邵续之远见明察,邵氏之国士襟怀。

“假使庾姓世家教女怀此德量心襟,江左北伐天下再统未必无告而终矣。”

这个结尾她再满意不过,重重一笔落下,也听击罄声同时响起。

糟糕,还有一个时辰考校便结束了!

卓慧衡赶忙再研开墨块重新添水,拿出新纸,写上籍贯姓名,抄录策答。直至最后抄完浑身松弛的瞬间,她才感到一丝眩晕和浑身的疲惫,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轻轻一抹便能在额头上抹下豆大的汗珠。

幼时病发之态似又袭来,呼吸被扼住的苦痛已许久没有体会,此时犹如老友再逢,却不那么热络相熟。

卓慧衡咬紧牙关,怕因自己昏厥意外等事取消资格,她反复鼓励自己,心说道坚强些,再坚强些,哥哥省试三日,无人打点衣食,大到备试小到起居琐事必须亲力亲为,那时的他只会比自己更为难熬,他却可以展才扬名,又于金殿问策中独占鳌头,自己未有哥哥当日一己之力兼顾诸事的艰难和分乏,更不能露出哥哥未有之软弱。

终于待到完试,公主府女官收上众人试卷,卓慧衡缓缓而出,但见大多同考女子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面色惨白不说,有些连下唇都咬得快不见血色,四个时辰的长考对她们来说是未曾有过的考验,她们自幼哪经历过科举般的参答要求?都是头一遭体验如此的艰辛与重任。

但是没有一个人中途放弃。

行至门外,各自马车上随着声声呼唤,下来的不止有丽装贵妇,还有许多人家未及笄的少女和未及冠的男孩。他们都是来接自家姐妹的,好些女孩见了家人已是坚韧不住,扑到亲人怀里便落起泪来,却也是笑中有泪,在家人的搀扶下入了轿厢。

卓慧衡很希望此时父母尚在接她回家,又忽然想到,当日哥哥三天煎熬走出考场,得见其他士子皆有父母亲眷相接,却唯独他孤独一人,心中该有多悲恸怀伤……

“二姐。”

“二小姐!”

两声熟悉的呼喊讲她尚未飘远的思绪扯回,叫她二小姐的当然是阿环,可为何悉衡也在?

二人上前扶住她,满面忧色溢于言表,慧衡音色虚弱至极,仍是勉力开口问道“弟弟,今日不是旬休,你怎么回来了?”

“我跟书院告了假。”悉衡虽是十六岁,但已比慧衡高了一踵,他扶住姐姐手臂,让慧衡可以倚靠在阿环身上的同时不至于完全倾倒。

“胡闹!”慧衡强撑着说道,“什么小事就要告假?你们院监居然也准了?”

悉衡神色不改,凛然道“为何不准?我说我姐姐今日参加选撰考,堪比科举,是我家头等重要之事。哥哥带三姐外放于岭南,如今家中只我一个亲人,无论手足情理还是家门人伦我都不能不去。院监答允,只需我今日夜间闭院前返回即可。”他顿了顿,似已预料到二姐会说什么一般,又道,“当年哥哥赶考,我不能送接已是遗憾,今日姐姐应科,我为家人,自当如此。”

慧衡刚才还很坚强,听弟弟这样一说,顿时眼眶发热,只是她双脚虚浮,已是虚弱至极,只感动又幸福地点点头,任由二人将她搀扶上车。临行前,悉衡让阿环先入车内,自己取出两份茶盏,行步至旁侧一车,向一位仪态华贵过衣饰许多的妇人双手奉上,谢道“我家准备不足,多谢夫人请邀赠茶,六月渴热得缓,晚辈送还饮具,再谢。”

妇人身侧的侍女接过茶盘,而自那含笑妇人后冒头一个看样子和悉衡一般年岁同等身高的少年,他率先答道“有什么好谢的,咱们都来接自己姐姐,别客气。”

妇人并未斥责他冒失,依旧笑着对悉衡说道“方才其余人家都快马加鞭入帷内,唯独你却别车相让,令我家先行,可见是位小君子了,古人云‘君子客茗,蓬荜之家亦可生辉’,这里虽然不是陋室,但你与我小叔小姑年纪相仿,我也望他们能自你稳重大方的君子所为熏陶一二,不必多加客气。对了,你家姊已上车了?”

悉衡点头行礼“是,已接回家姊。”

“我家大姑也已在车上了,她们今日疲累,你回去要吩咐下人好生照料,记得备些易消食的茶点,不要一味油腻热菜。”妇人声音柔缓宛若慈母,关切之情真挚可表。

“大嫂,你说得好像我和小妹像是山村野人一样不懂礼数。”少年说完自己朗声先笑,回头招呼自己妹妹,“阿络,你刚才不是还想知道小君子的姓名吗?此时不出来问人家就要走了!”

在车边一直躲着一个茜色莲裙的少女,和呼唤他的哥哥看起来年纪相仿,左不过一两岁差,此时已是面红耳赤整个人缩回车侧,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怒道“我没有!你别瞎说!”

看悉衡稳重老成,而自己家两个还像个孩子,妇人无奈莞尔,又柔声道“还请不要见怪,我夫君在朝为官常年外放,家中弟妹甚少管教,他们个性跳脱无礼,实在是叨扰了。”

卓悉衡见他们家人之间多似自己家人般相处自如欢快不假辞色,可见兄妹感情甚笃,只有温情同感,哪会嫌弃?他不自觉唇边溢出一丝温和笑意,轻声道“我与姐姐在家也是如此要兄长相烦,只在家人眼际耳侧,若讲礼数就太苛责了。”

“是这个道理!大嫂,哥哥不也这么说的吗!”少年听完笑道。

妇人笑着摇头,要卓悉衡快去陪伴家人,他们也要回家了,此时少年才乖乖站好,以平辈的礼仪告别,只是方才那个穿茜色裙子的少女却怎么都不肯出来,钻进自家马车的轿厢里,再不出半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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