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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春来松酿
卓思衡并不擅长宣威训话,&bsp&bsp但他也有适合自己的背调方式。
入冬后,慧衡命人将凉阁都挂起绒毡,只余闲窗两扇透着室外园子里自然澄明的光亮,&bsp&bsp书房里融融淡淡,温馨又亮堂。
“你叫陈榕,可有表字?”他看着写在纸上十分规整的名字,温和询问站在下首的男孩。
陈榕此时已撂下笔站好,&bsp&bsp点头后是摇头。
“字写得很好,读过几年书?”
“三年。”
“在村塾?”
“在州学。”
卓思衡心下了然道“以你父亲的官职,&bsp&bsp想必家里花了很大功夫才送你进去学习。”天下苦心家长大抵如是。
陈榕低着头,&bsp&bsp并未回答。
与十四岁的悉衡相比,&bsp&bsp十三岁的陈榕虽然身高相近个子却矮了好些,&bsp&bsp悯人司日子难熬,&bsp&bsp孤苦的孩子无人照拂,怎么也不可能白白胖胖。
“我家中并不缺下人。我选你也并非一时善心大发,&bsp&bsp而是我有特事要办,&bsp&bsp只你最合适。”卓思衡放下写有陈榕名字的纸,“你的月钱与我家其他仆人一样,&bsp&bsp不过,&bsp&bsp你不必服侍或者随从,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来亲自做。”
陈榕抬头看着卓思衡,只觉得他说话并不怎么大声,&bsp&bsp也不威严,&bsp&bsp温和的平静里却始终透着难欺的肃然。
卓思衡自书架上拿出一本裁好的雪白纸页新簿册“第一件要动笔。我要你将家乡安化郡的风貌风物写下,&bsp&bsp还有你自幼成长在家乡的经历见闻也都可以事无巨细。大到你记得的郡内要事与舆情众论,小到家长里短田野奇闻甚至一草一木。你是州学出来的孩子,识字遣词不在话下,&bsp&bsp白话直记也并无不可,重要是详尽真实。这些我都会一一看过,然后问听于你,还需要你替我详细剖答,所以省时简写也未尝不可,但最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
以为自己已然沦落为奴仆的陈榕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卓思衡,只见对方面目沉静如水,并无半点戏谑之意。
“敢问大人第一件事。”陈榕主动开口。
卓思衡也第一次在这场别开生面的主仆面试当中露出笑容“第一件不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于是,陈榕便在伏季处安顿下来,天天同他一道吃睡,只是白日里在小门房内,他笔耕不辍完成卓思衡交待的任务。
伏季心里奇怪,哪有人家买回仆人是为了让读书写字的?但他了解卓家这个年纪轻轻的老爷并非心血来潮捡回来个孩子过教书的瘾,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没等伏季弄明白卓大人高瞻远瞩的特殊安排,卓大人自己的特殊安排就已经彻底落实了。
贞元十四年正月正旦朝会后,吏部照例送发归官赐第表,上有各地官员于今年致仕之人的姓氏籍贯与照常赏赐,以及官家额外赐予老臣的体恤恩赏。除此之外,还有补位人员的名字与对应官位,此表看至下方,致仕的瑾州安化郡通判杜晗的下任职补上,明晃晃写着卓思衡三个字。
第一次看到这张表的卓思衡正在曾玄度府上,两个人的心中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正旦大朝会后有三日连休沐,是本【】朝公务员难得的小长假,曾大人已换掉官袍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坐在书房太师椅内,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而卓思衡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合起表单,倒是轻松自在。
该来的迟早要来,来都来了,他也做好充分准备了。
不但不担心,甚至还有点期待。
“三天后吏部会递上贞元十三年官员考评的总表与种种外任升迁平调,你会是优上,升至正六品。”曾玄度显然已是看过吏部的折子,半闭着眼睛徐徐道,“其实最开始吏部给你定下的是从六品,但皇上觉得这个品级去做通判略显局促,怕你施展不开处处掣肘,于是着意提了。若是京官如此必定会招人侧目,可你虽说是升,却也去到荒僻之地外放,他人想必不会多言。”
七品到六品往往要经过至少两个三年外任,比如自己的表弟范希亮,就是三年任满政绩优上,从正七品提至从六品,却没实现质的飞跃,六品往上官吏才可出任郡官,如范希亮的安排,大抵是要留任三年再看官绩。
卓思衡升迁飞速却不令人眼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与他同年的一甲一位榜眼探花都是未放外任继续留在中枢。
彭世瑚荣受皇上嘉扬,说他勤务精业,给升了从六品侍讲,还是留在翰林院圣上近前,这是莫大的荣耀和恩旨,一时间彭世瑚风头无两,许多人想登门拜谒,却都被他拒之门外,据说圣上很是满意,年前又单独赏他好些财帛以资嘉奖。
许彦风也留在了帝京,却并非翰林院,而是去到了国子监,好巧不巧的是,他正是去到国子监司业姜文瑞手下做主簿,还是秘书工作,也升了从六品。
榜眼和探花留下,状元却走了。
尤其大家都知道卓思衡为皇上立过大功,却还是去到并非上上之选的外任。诚然,如彭世瑚和许彦风,哪怕此次留任,今后也还是会外放历练,此乃本【】朝不议之纲,无人例外,但大多一甲都能在京中多留几任,待到阅历能力都得到一定程度积累,根基也扎稳后再派遣出去磨炼。
这原本也是曾玄度为卓思衡做得打算。
“我原本希望你能留在中枢一任,已选好兰台秘书监留了个空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也罢,此行外任也并非贬弊,或许此时远离帝京朝堂对你来说也是焉知非福。”曾玄度与其说是劝说卓思衡接受现实,倒更像在自己劝自己不要郁结于眼前得失。
卓思衡知道曾玄度一直替自己担心和太子过从甚密不好安排工作的事,于是笑道“自秋猎归来,曾大人为此忧思甚多,如今也可安眠了。”
曾大人嫌弃看他一眼,表情仿佛要他严肃,可自己却也破功摇头直笑“也真难为眼前这个局面,官家还能处置得宜。”
“官家什么时候处置不得宜了。”卓思衡笑道。
为了权力,不得宜也要得宜。
“过去年节后就是殿试,又会有新的后生入仕,翰林院腾出了新位置,官家又有施展余地了。”卓思衡尽量想让自己的话显得不那么阴阳怪气,但从曾大人的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成功。
“你呀……明明是个很有锋芒锐气的人。怎么样?这三年藏得辛不辛苦?”曾玄度笑着喝了口茶。
“事事锋芒毕露才更辛苦,吵架伤神费力,我精力不济,还是适合目前的处事状态。”卓思衡想说的其实是他非常节能,低耗状态下待机时间长,这是他可持续发展自我的生存方式。
“年后准备准备赴任的事,多问问之前有过外任历练的亲戚朋友,路上需要主意什么,到任要准备什么。”曾玄度说完也觉自己这些话实在老生常谈,况且以卓思衡的心智能力,想必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完毕,何须他多言提点,于是便换了个话题,“瑾州的长史潘惟山曾在我任下几年,与我有些交情,我已去信给他,你到任上若是遇到些麻烦,比如那位唐大人的好女婿知州如果刁难你,他会想办法帮你拆解一一,但是终究地方上的事和为民谋治的官绩还得靠自己。”
其实要说说话阴阳怪气,曾大人并不比自己差。卓思衡听前面还想调侃,听到后面心中便只剩感激,起身朝曾大人行礼道“多谢大人为下官筹谋安排,下官于朝中并无脉络,一直以来都是大人提携,实在无以为报。”
“不,你是可以报答我的。”曾玄度说道。
卓思衡抬头看他,不知为何今天曾大人说话居然这样直接。
“云山,我姑且先这样叫你。”曾玄度示意他坐下,继而说道,“你觉得咱们官家是什么样的性子?”
心存弘志,务于大略,腹黑成性,器量狭隘,外宽内紧,睚眦必报,有明君之智,无明君之仁。
他凭借多年弃理从文后的职业素养,已将以上词汇替换好了不会掉脑袋的版本,可看着曾大人投向自己的灼然坦诚之目光,最终,还是说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
“我知道,但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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