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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里,章望和林如海对视一眼,而后各自低头,脸上隐约都现出歉疚之色。黄幸看在眼里,心中一触,皱眉说道:“怎的?范家这番遭罪,原有他自家的缘故,顶多再饶上谢家……跟你两个又有何干?”

章望道:“只是想到范谢门户相当,两家联姻原是一桩美事。范桃生、范丞佺慈爱子女,不过操切了些,不提防就撞上风口浪尖。可怜天下父母心,由己及人,真个袖手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黄幸冷笑道:“仰之好慈软!但说不提防?范丞佺也就罢了,范桃生在通政使司是白做的,都打算好把姑娘嫁过去,难道能不清楚这等人家背后的门道厉害?他可是再三辞了太子詹事才从京城脱身的人,转头就跟世家大姓里面领头的谢家结亲,还不许对头的那一派跳出来找麻烦?谢家素来强硬,处事张扬,谢极便是头一个能冲锋陷阵,偏偏行动依着国法朝纲,叫人再无别的话可说。那边明面上寻不出岔子,正不得手,他范家不早不晚,兜头就逗上去。换做是我,不立刻抬手接过蒋家这杆明枪,真不必再想着在朝堂上争这十年后的风光了!”

章望点头,又叹气道:“然而若不是我出主意撺掇,如海脚底抹油,从扬州滑脱得太过利索,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闹得这样。”

黄幸闻言一怔,眼光立时就凌厉起来。这边林如海见状,连忙开口说道:“不干仰之的事。仰之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是我从迷梦里被喝醒,反吓到惊惶失措,顾此失彼,单忙着自己脱身,没能收拾好后面的事。”

他有意帮忙遮掩,黄幸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头猛地勾起火来,冲林如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只道:“原来你也知道脱身得太快,全不想一想你坐的是何等要紧位子,盐政一项上头又有多少重牵扯!那些畏惧天威,怕拿捏不准圣意的,京城圣人眼皮子底下还收敛着暗斗,到京城之外就是一处处的明争——扬州从海塘工程到运盐河弊案,兴师动众沸反盈天,天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决出一个胜败结果。你倒好,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闷声不响说辞官就辞官,朝廷旨意还没下来,这头行李包裹都收拾停当,唯恐走慢一步,还让人怎么想?”

林如海见黄幸发火,知道他已经忍耐多时,只是先时并未出事,不便多说;此刻谢、范两家事情闹出来,江南地界震荡不稳,他职司在彼责无旁贷,须得出手善后,必定有一番怨气要发泄。也不敢更多分辩,无奈苦笑道:“大阿哥教训的是。只是如海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家作为怎么也该算孤臣、直臣,没想到在人眼里,早就站了一派。”

林如海一句不辩,老实服软,说的又十分可怜。黄幸见了,想到他先前重病难支、此刻兀自羸弱,虽还有满腹的埋怨,一时也只得哑火。叹一口气道:“你是顶聪明的,怎么偏偏想不透这个?林家是世代书香不错,要说真正发迹,却还是追随世祖皇帝起事,谋略赞画军机,跟武将勋贵天然就捆在了一处;就算后来转走文臣一路,林姨夫也从来没真正远了那一头,后面更给你选了荣国公府做岳家。至于皇城根底下那点人家,腰上别的钱袋子个个透着咸味——所谓‘五分军功,五分盐供’,你这头盐政一做就是三任,平平稳稳你好我好屁事不出,在别人眼里如何不给你划成一边?更不用提运盐河这件事情,我自然知道你是不想江南这片出事,才用心周旋,压着谢极不让逼迫太过,但那起子心窄眼也窄的,还不直接当成了你在替他们出头!”

林如海苦笑道:“其实也不算多用心。要我真不想有什么动静,谢极也到不了扬州城。”

黄幸道:“可不是?那几家外面看着再嚣张,说到底,就是能扑腾出几星星水花的货色,掀得起什么风浪,值得你忌惮成这样?事到临头,别家还没真动,你先自己把官儿给抹了——偏偏圣人就允了!不止允了,还当着满朝认可了你病中触动、奉亲行孝的说辞。这一闷棍下来,别说宗亲武勋这一拨的心虚气短,就是谢极身后那些世家大姓也一个个的发呆,平时那两分机灵劲儿全成了梦话。要非是仰之家由哥儿赶得凑巧,扬州城的天早该被翻过来了,还不都是你给造的孽?”

林如海被说得一声都不敢吭。章望却忍不住,只说:“大阿哥这样说也太偏了!谁知道这帮子宗亲勋贵这样没底气没成算,有点风吹草动就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手段又是这等下作龌蹉?不说现在圣意到底如何决断,就是定了皇长子,沈家这样明刀明枪动手,也只有犯忌讳的——难道拉上一个平原侯蒋家,别人就能不知道谢家究竟跟谁不对付?由哥儿先前说经历始末的时候如海可是说了,谢极那个新买的庄子,那一片地界七八年前姓的是沈。”

黄幸闻言,脸色顿时又冷了两分,哼了一声道:“那一起子贪心的,手是伸得够长。这几年来做事也越发嚣张没顾忌,行迹首尾都不费一点心思藏的。但也亏了这样,省下更多人手探查的工夫,好把心思精神用到处置正事上头来。”说到这里顿住,心里快速计较盘算。旁边章望、林海见了,相互丢一个眼神,便一个倒水一个捧杯,将茶碗送到黄幸手里面来。黄幸就着吃了一口,方道:“京城里的争斗先不提。扬州这件事,看起来是平原侯蒋家一心怀恨报复范家,又恰赶上谢极恶了当地,盯着要打他个不得翻身。由哥儿适逢其会,救了人,当场捉了围堵马车的无赖和陷害主家的恶仆,交到了扬州府——那么就按这个情由往死里去审,咬出来江南地界上的背后主使,有一个算一个,都到府牢里好好松一松筋骨。先前由儿说了,花钱挑动那些纨绔生事、围困范家马车的,虽然谢冲、谢准都说蒋家的指使,顾文凌拿来的供词上也是蒋家,但将人交给扬州府前听到了当时出面的人是姓薛——既敢出面,就是有勾连的,拿来作筏子算不得委屈;干系说大不大,伤元气但不动根本,也不怕有人不肯让我在江南再立一次威。”

章望听他说得杀气腾腾,再无一向温敦模样,一时悲悯心起,因问:“这个姓薛的是什么来历?由儿只提了一句。谢家那边也是含糊过去,不打算牵连的样子。”

黄幸只是冷笑。林如海叹一口气道:“薛家就是现领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商薛家。祖籍金陵,除了嫡长的一支常往京城两地走动,余者六七房只定在南京,地面上人头都是熟的。且当年薛士安做紫薇舍人时,论辈分,还在谢爰尚之前。这番出头行事的乃是他家旁支的一个破落子,曾在京城呆过四五年时间,去年冬底才突然回来的南边。”

章望便明白了谢家顾忌:金陵同乡,又是内阁故旧,相煎太急只会让渔翁得利;他这番既然同国姓宗亲一派彻底撕破脸面,就不能再把武将勋贵得罪彻底。只是谢家的顾忌,黄幸却不打算理会。章望想一想,道:“既是旁支,又是一直在京、才回男伴的,则金陵薛家到底和平原侯蒋家多少干系,现在也只能大概用猜。大阿哥果然要动,怕反而不好着手。不如就从扬州地面上搜罗,断了往来京城的那几根线来得简捷,又有足够震慑。”

黄幸低头想一会儿,道:“也有道理。罢了。就按你的做。”又向林如海说:“这次事情你们两个引出来的,善后收尾也该你们一起。这两天都跟着我走,把扬州地面上收拾清静了再往常州见外祖母去。”一句话出口,倒把自己连带林如海两个人的孺慕思念情绪惹出来了。见林如海脸上黯然,黄幸叹一口气,道:“实在用不了几天料理。再说两个重孙子婚事一起定准,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就推迟个一二日也无妨。”

听他这样说,林如海就笑起来,看着章望道:“也罢。说到底,都是替仰之效力。”因说:“仔细想,也是仰之养了个好儿子。扬州这一次,层层算计环环凶险,由哥儿一个不知无觉的闯进去,偏偏硬是破了局;两天两夜多少事情,也记得分毫不差,要不是他仔细,怕我们竟不能知道这番武将勋贵、文臣清流、国姓宗亲、地方世家几派的势力全凑到了一处。史评子路好勇武,急公义,行事任侠,文学不彰,然而能片言折狱——你家这个由哥儿,真不亏‘志伉’这个表字。范家能得这么个女婿,也不枉经历这么一番艰难苦楚。”

章望点头笑道:“如海知道就好,只是千万别往外头传去。”惹得黄幸拿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一下,骂道:“胡讲瞎说什么?城墙也没你脸皮厚!”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道:“做老子的没正形,真不晓得怎么能教出那么两个小子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吃了一轮茶,方把要做的事情从头逐一梳理:章由、章回婚事后面的各个关节,章、黄、林、范、谢几家彼此的礼仪程序,又有扬州这番动静的善后收尾,朝廷上几派势力各自的反应并这边的应对,等等。所有事宜都在纸上列好,然后分派作三份,兄弟三个各领了自家的一份,这才回去歇下。次日晨起,便各自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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