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芃瑰十八岁了。
他成人礼那天,村里大半的人出门为他敲锣打鼓,在这个不讲究礼仪的村落,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荣宠。
芃瑰在药窖里呆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里,他几乎学会了莫师傅教给他的所有东西。从门徒到老医精,芃瑰已经跃过同龄的药师太多。
很早之前,芃瑰便会经常上门给村民们看病,每当有人抱恙,他总是提着药箱去到人家里。这算是特殊服务,因为以前药窖里只有莫师傅一个人。
薄雾刚刚散去的天,一个老妪从老巷深处蹒跚得走来,她面黄肌瘦,憔悴的臂弯抱着一个孱弱的孩童。
“瑰瑰~”妇人用力得喊着,但依然声微。
她的孙女病了,咳嗽不止。
开门的是莫师傅,他见老妇人往门里东张西望,便说:“小瑰今天还没来。”
老妇人等了一会儿。
“孩子什么病,我来帮你看看吧。”
老妇人干枯的双唇微微收紧,似乎在犹豫,她瞧着怀里已经热的发白的孙女,最后还是点点头,“以前都是瑰瑰帮我们家看的,嗯…应该没得大问题,他以前有开的药…”
莫师傅无奈得笑了笑,蹲下凑到孩子面前检查一番,确诊只是着凉后,给孩子开了几副药。
“对…对……就是这个东西。”老妇人眼角的褶子挤到一块,朝莫师傅连道了几声谢,临走时却不忘问一句,“瑰瑰今天还没来啊?”
莫师傅:“啊,不知道,他可能睡晚了吧1
可眼见到了中午,药窖里还是只有莫师傅一个人,直到下午莫师傅亲自己去找他,才发现芃瑰的母亲病了。
温血症!
芃瑰急坏了,从凌晨开始,陆秋就叫嚷着痛,她说是骨头痛,无论怎么无法缓解。还有热,陆秋浑身上下都像一个热炉,甚至整个房间都犹如一个大的蒸笼。
芃瑰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试着研磨一些清火去温的草药,但也只能短暂的压制症状,没过多久便又开始反复。
莫师傅走到床前,检查一番后无奈叹了口气。当年,陆伯的媳妇儿也是这种病,他只看过一次,心知自己治不好,就再也没有登门过。
莫师傅不禁为他们这个家心生悲悯,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跟芃瑰说这些天他都可以不用来窖子,等什么时候把陆秋的病治好了,他再来。
陆秋的身子一直从白天烫到日暮,直到傍晚时才勉强醒过来,她头嗡嗡的,像脑袋里塞了一团棉花,她感受着自己五脏六腑的温度,心说自己是活不了了。
她把芃瑰叫到身前,乏力但事无巨细得交代着自己的状况,她告诉他,这是温血症,根本治不好,而唯一治好过这种病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芃瑰虽然不大,但行医问药这么多年,根本听不得什么绝症无药可治的话,更何况准备跟他交代后事的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不信,他说既然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都能治好的病,他也可以。
可当初白榕所留下的东西全都不在了,而陆秋也完全不清楚那份治好过陆伯的药方。
希望渺茫,芃瑰并不打算放弃。
陆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她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能得到清醒片刻。
芃瑰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倒弄药材,很久都没有去过药窖。
有一天,芃瑰在仓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陶罐,下膨上凹,罐体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洁圆润。他本意只是想找些东西来存放药材,打开罐口却意外飘出浓郁的药草香气。
这药香味并不寻常,一般的药物略带苦腥,而这味道却比香粉还好闻,若非技艺精湛通的药师根本调不出来。
芃瑰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晚上等陆秋醒过来时,便拿到母亲面前,问她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陆秋刚见到这罐尘封已久的陶罐,脸上还有些许激动。
这正是当年白榕送给陆秋的那罐补药,她努力吊着声音,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叫他扔掉。
芃瑰却问她吃了这药多少年了。
陆秋说八九年吧。
芃瑰虽从来没有接触这种病症,但以前偶尔听妈妈说过,当年爷爷还在世时,每隔三五年便会患疾,尽管每次发作的都不厉害。而陆秋到了这个年纪却一点症状都没有,直到现在才突然发作。
芃瑰在想是不是这罐磨药的关系,因为陆秋病去如丝抽,也正是从那段时间过后。或许白榕在这药里面也加杂着治愈温血症的配方。
于是芃瑰将精力投入进剩下的药沫里。因为研制精细,加之成年累月的积淀,眼前这摊粉沫根本无法用肉眼辨认,唯一的方法几乎只剩下了使用嗅觉。
最开始,他还能从里面分辨出几味草药来:地黄,赤姜皮,冬参……
这些都是凉血去温的药,芃瑰熬的药里面也有这些东西,但显然还不够。
大抵能辨认的他都详细记录在黄页纸上,存疑的几种的药物他则备录在侧,后面可以用要药物间作用来确定。
第二天芃瑰去了药窖,把自己的发现和疑惑都告诉了莫师傅,莫师傅若有所思得凑近罐体,他细细嗅了一道,说芃瑰的判断不差。
倏然他眉头一皱,手捂着半边脸,鼻孔撑大。
芃瑰见状问怎么了。
“有一味毒1
莫师傅脸色阴沉,回到阁间,他从里面翻找出一本医术,那是芃瑰唯一一本没有修习过的书。
《佘毒纲》
莫师傅以前说过,修习这本药纲的门槛很高,里面的药材不是一般的医士可以提炼使用的,甚至想要找到它们,都要付出极为昂贵的代价。
莫师傅快速翻看了几页,最后细细比对了一页目种的文字。
“融麻子1
这是融麻花冬内苞的子核,毒性极强,遇血即融,即使内服也会导致血液粘稠,进而在体内凝固。
莫师傅再三询问,芃瑰说这药他妈妈确实服用了八九年,而且一点问题也没有。
莫师傅疑团莫释,他下颌坚决,枯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强硬的线。
他用小木勺轻轻勾出一些原沫,接着用针刺破芃瑰的手指,褐色的鲜血滴落进陶皿,血水立即变得漆黑,接着升起一团浑浊的气泡,再不久,陶皿底部就被粘稠的黑色胶体粘连。
“这东西你别再动了1莫师傅斩钉截铁,他虽然不明白往胃里灌了这么多年毒药的陆秋为何一直无恙,但他现在要保证芃瑰这崽子的安全。
“可我妈…”
“剩下的药渣我来摸,你自己回去照顾好你妈。”
芃瑰哑言,他在药窖檐子底下呆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违背过莫师傅的意志。虽然心情郁结,但也不得不答应。
另一边,陆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的身体开始略微出现肿胀,清醒的时间也愈发寥寥,有时候两三天才能睁眼一次。
芃瑰已经开始熬制补充营养的汤药和流食,而每次伺候母亲服用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坐在床榻上,坐在陆秋旁边,疲倦的时候,脑海里时常跳出曾经的影子。
她提着竹棍,一个哭,一个叫,从屋里追到屋外,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夜深时还窝在铺中瑟瑟着不敢睡觉。
他是那么的讨厌她,他曾是那么希望她快点死掉!
芃瑰抬手抚摸着母亲苍白的脸,他对自己这一举动感到暂时的诧异,时间仿佛抹平了一切伤痛,他似乎真的对眼前这个女人心生爱意。
……
神游间,芃瑰突然想到了什么。
儿时,为了躲避母亲的魔爪,他几乎都是在深山野墺里度过的。他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犯过这种病,就连类似的症状也从来没有过,虽然自己身体里也同样流淌着褐色的血。
或许不是没有过,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根本感受不到血液中零星的瘙痒,就算感觉到了,他也只当成了伤口结痂的前兆。
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体里的病痛似乎什么东西给治好了,他又想起自己用来敷抹伤口的药膏。
那是用长孑草磨成的粉勾兑出来的,这种草长在山沟中泛滥成灾,海拔低的地方却完全见不到影子。
芃瑰当即背着背篓和镰刀上了山,轻车熟路来到曾经那片避难用的山涧。
长孑草郁郁葱葱,像溪流的尽头望不到边际,他撕扯下一片闻了闻,深入骨髓的药草味让他后背一阵酥麻。
他割了一整篓回家,到家时偷偷从陆秋的指尖刺了一小管血。
长孑草在石臼中磨成沫,接着放进刚取好的一部分血中。那燥热的血液仿佛受到遏制,翻腾挣扎了几下很快便静了下来。
“成1芃瑰激动得拍了下桌子。
这动静大得把陆秋都给震醒了,她嘴里模糊地念叨着芃瑰的名字,像生怕自己儿子不要她了。
芃瑰走进轻轻哄了她几句,陆秋便又睡了过去。
芃瑰此时依旧难忍心中的激动,他又赶紧试了几次,药沫对温血的遏制作用都十分明显,而且不会反复。
他将之前记得笔记翻了出来,他现在要制药,因为不单单只是把长孑草药输进陆秋血里那么简单,这样反应会过于强烈,人体根本承受不祝
芃瑰尝试着调制比例,将之前记录的药材与长孑草沫互相调和,尽管仍有几味不明种类的药,但他觉得很可能是与温血症无关的其他效用的药材。
终于他配了出来,给陆秋服用之前他试了试药性,确认没问题后便熬制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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