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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长戈手中的剑,早已被血污掩埋通体,失去了最后一丝锋芒。
整个世界,天与地,光与空气,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瞬间陷入了静默,所有的行动也逐渐变得迟缓,耳畔仅仅剩下一丝低沉而持久的蜂鸣,刺痛着武长戈已经变得脆弱的神经。
如果没有手中的龙晶宝剑,没有身上的龙纹玄甲,没有头顶上的玉冠金盔,没有肩膀上源自于帝国天威的重压,十六岁的武长戈,也仅仅只是芸芸众生像中的一名普通年轻人,一名正值及冠之年的稚嫩少年,他的双手,他的身躯,如何能支撑得起眼前的一片哀鸿。
但是,人在命运的摆布下,往往没得选择,在天道无常的狠辣鞭挞之下,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路,无法选择究竟是去拥抱繁花锦簇,还是去亲吻死神的寒唇。
武长戈的双腿,已是软弱无力,根本无法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体。
在战场上卑躬屈膝,已经成为了这位少年帝王的唯一选择。
豆大的冷汗,顺着依然略带稚气的脸部线条不断滑流而下,脸上的那抹血红,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夹杂着污浊的黑泥,凝聚在绝望的神色之上。
少年跪了下去,剑也跌落一旁,所有固执的骄傲也在顷刻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四名西厥士兵,身披铁甲,手持弯刀圆盾,在沾满血污的铁盔下透射出的贪婪而渴望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眼前瘫倒在地的武长戈身上的龙纹玄甲,他们自然明白这身盔甲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躯体呈半蹲状,呈半圆包围,统一朝向武长戈的刀尖竟然不约而同的地微微颤抖着。
小型的包围圈外,兵器碰撞声依旧响起,厮杀的步伐从未停止。
四人时不时地面面相觑,却不发一言,动作之下试图向武长戈挺近,又似有默契一般止住了脚步,颤动着的刀尖依然在竭力试探中。
“哈哈……哈哈……”
悲怆中夹带着无力的冷笑倏忽升起,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寂静。
武长戈漠然的眼光在四名西厥士兵身上完成了一圈扫视,早已开裂出血的薄唇依齿而开。
“你们……想要杀我吗?”
四名士兵的目光再次相互照拂了一遍,其中一名军阶较高的中年士兵敛了敛神,操持着生硬的通用语,率先应道:“你……你是懿武……懿武朝的皇帝?”
武长戈透过四人躯体的缝隙,目光所及,均是懿武军队士兵被无情屠杀下的哀嚎遍野,这是一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更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绝对溃败。
“是……我就是懿武皇帝……武长戈”
一字一顿间,武长戈应承着,没有任何力气的吐字,也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言语。
但在少年帝王的心间早已默认,这样的回答等同于求死,求死的选择便是源于王族血脉的矜持谋求的最后体面。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四名士兵,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自心间翻涌而出,战争的冷酷血腥摧毁着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个体对生命的信仰,唯有活下去赚取最后的胜利,是在刀尖下讨生的卑微生命难得的执念,执念的力量,才有可能支持着这样的生命继续与命运抗争下去。
四人的耳畔仿佛同时响起了,出征以前西厥大军最高统帅铁罕连莫那振聋发聩的战前最后动员——“取懿武皇帝首级者,封千户侯,赏万金1
泽被后代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出身自寒微的士兵怎能不兴奋激动。
心机最为成熟的年长士兵吞咽着口水,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兴奋,最后又恢复了杀戮者特有的冷漠与狠辣,他的长刀没有再等候依旧迟疑的另外三人,运足了气劲,划破了阻滞的空气,夹着凌厉的刀风即将朝向他的命运转机奋力一砍,试图砍出他的光明前程,砍出他的荣誉等身,砍出一个真正的将来!
喜的极致,有时候便会迎来悲的拐角。
例如那一刀,即使砍了下去,却并没有砍出意想中的锦绣前程。
也许,士兵砍掉了是自己生存的最后希望。
武长戈早已安静地闭上了双眼,他现在渴求的不过是痛快一死,十六岁的生命,承载了十数载的压抑与屈辱,如今又在原本希望完成华丽转身的人生拐角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千斤暴击,重压之下,少年已经丧失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是,一只凌厉的铁箭扭转了两人的人生。
箭矢穿喉而过,年长士兵的刀还没有砍下去,命已经没有了。
武长戈已经听到了身前不寻常的异动,缓慢睁开眼后,便见到年长士兵已经颓然倒地,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早已在地面形成一面血泊。
结束年长士兵生命的箭矢并不是意外出现的一支,更不是最后一支,紧随而来的飞箭陆续破空而至,在武长戈的身后不断涌现,却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完全绕过了少年帝王的身躯,自带目标一般急速射杀了另外三名已经愕然如木鸡一般的士兵。
四个生命就在武长戈的眼前瞬间消失,生死契机在刹那间被扭转。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1
一阵雷喝自武长戈身后嘎然升起。
武长戈心头微恸,僵硬的脖子缓慢转动着,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队人数至少在五百人上下的黑甲轻骑兵自武长戈身后疾驰而来,为首将军是一名中年虬髯汉子,全身穿着黑色铁甲,头戴钢盔,手中执着一把铁弓,钢盔之顶是一束标志性的纯白缨束。
白缨玄骑,陇西长平。
是长平军……是长平军!
武长戈的内心已经从略有怀疑,转变为无比笃定。
虬髯将军一马当先,率先到达武长戈的身畔,旋即翻身下马,朝武长戈单膝下跪作臣拜之礼,洪亮声音再次响起:“臣长平军雷字营统领洪玄清,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1
武长戈睁大双眼注视着洪玄清,神情间依然存在着些许难以置信,而后又变得有些悲怆激动,嘴唇微张颤动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在君臣二人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交流,又一群敌军士兵已经完成对懿武皇御军士兵的屠杀,开始注意到了武长戈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目标,纷纷举刀猛然杀至。
洪玄清是驰骋沙场十数年的老将,更是陇西长平军中修为功法数一数二的武道修行高手,面对杀机突至早有准备,在西厥弯刀纷至之际,腰间常备武器镔铁双斧已经闪亮出场,伴随一阵厉喝,双斧画出数圈气劲,十数名围攻而来的西厥普通士兵中不少人重则已经是身首异处,轻则也是身受斧刃伤害裂开数道口子,第一波围攻就在顷刻间被洪玄清瓦解。
此时,战场的西侧再次响起震天杀声,一队举着长平军军旗的轻骑突袭杀入战局,西厥大军纷纷迎敌抵抗。
洪玄清麾下轻骑陆续赶至,在以武长戈为中心迅速形成防护包围圈,洪玄清再次走近武长戈,俯身拜道:“陛下,臣已派一队轻骑自铁林峰道的西侧突袭,短时间内可拖延西厥军,请陛下立即随臣向**围,切不可再有迟疑1
战局突变,让少有沙场经验的武长戈仍然处于错愕之中,但眼下战局,生机唯有一瞬,哪里能容得这少年皇帝再有任何心理波动,洪玄清根本不等武长戈答应,嘴上猛喝一句:“臣得罪了1后便闪电行动,一把抬起皇帝陛下朝马背上一扔,随即翻身上马,同时策动马缰与大喝下令:“全军随我突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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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陇西肃州城外十五里地的断阳关,长平军风字营的军旗迎着夕阳斜风,傲然拂动。
长平军风字营统领龙阿,独自一人双目微闭地端坐于营帐之内,帐内香炉烟雾缭绕,便是一抹抹安神散香。
龙阿的脸部轮廓方正,身形壮硕,一脸青根未留长髯,年纪仅为二十有七,是长平军“风火奔雷”四大营统领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同时也是长平王萧重的远房外甥,自十二岁起父母因故身亡后便已跟随舅舅萧重南征北战,于军战之事天赋异禀,勇武之余更是智计无双,十五年间立下军功无数,是长平军中自萧重之下最具威望声名的长平首将。
统领营内一片宁静,龙阿于战事之余最好独自静心养神,但今日战局之危急实在不亚于他十数载之间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饶是如此,龙阿仍要尽最大努力令自己处于极度冷静的状态,十数载的军旅生涯早已告诉他这个道理,任何危局,唯有冷静应对,方有破局之法。
“报——”
帐外长声响起,报信士兵神情焦急地急速奔来,一通滑跪在统领营帐之外。
龙阿嘴唇微抿,双目依然没有张开,沉声道:“进1
士兵应声焦急入营,跪地俯首抱拳报告道:“皇御军于铁林峰道遇伏,已全军覆没。”
龙阿脸部肌肉禁不住地一跳,双眼缓慢张开,神色沉道:“雷字营赶到了吗?”
士兵道:“雷字营已赶至,但是否能完成任务,暂无确切情报。”
龙阿喉结微动,冷声道:“再探。”
士兵领命,速速退出营帐。
龙阿思索半晌,双眉一蹙,朝帐外呼喊道:“传陆谋来营1
帐外守候左右的执矛卫士闻言,立即应声执行命令。
片刻后,一名面容清瘦,一身作书生打扮的青衣中年男子,循着卫士指引,快步来到营帐之内,见到端坐营中央的龙阿,俯身作了一揖,礼声道:“属下见过统领。”
龙阿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陆谋,陆谋被这顿扫视弄得略显不太自在,脸上连忙硬生挤出一丝微笑掩饰内心的尴尬。
“如你所料。”
尴尬气氛持续了不一会儿,龙阿终于发声打破了沉默。
“陛下的皇御军,已全军覆没?”陆谋双眼中掠过一丝异色。
龙阿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陆谋也随着叹气,黯然道:“那可是我懿武朝休养生息,积蓄了十五年的的家底,就这么败了。”
龙阿道:“如此败了,遭殃的是陇西三州的百姓,如非叔父坚持保留风火二营驻守,只怕二十载的陇西坚守也将付之一炬。”
陆谋闻言无语,但脑中思索并未停止,在捕捉到龙阿刚才言语中的某个关键词后,猛地反应过来,满脸讶异道:“留下两营驻守?敢问将军,长平王可是率长平主军和奔字营已经出征?”
龙阿感受到了陆谋的震惊,略有不安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将军,陛下决定出征时,曾亲自交待长平王留守甘州大营作后援主力,为何此时却领兵主动出击?”
“叔父于昨夜接探子密报,西厥左骁卫王铁罕连莫布下声东击西之计,留西厥王卫军于铁林峰道伏击牵制皇御军,而他自己则亲率狼骑自远道绕开冷河赤峰,计划直取河关进而夺取甘州。叔父决定主动迎击,把握时机亲往河关之外布下埋伏打铁罕连莫一个措手不及,另又派雷字营前往铁林峰道救驾解围。”
陆谋听罢,浑身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急呼道:“不妙,大事不妙。”
龙阿禁不住地吃了一惊,他很清楚眼前此人谋略智虑过人,所言所断必有根据,三年前的陆谋以一个落榜秀才的身份,凭借与龙阿麾下部将是表亲的关系,进入风字营担任军中谋士,但三年以来一直未能得到重视,皆因其虽智谋出众,但平日里行事作风颇为放浪形骸,难得龙阿欣赏,更无法更进一步在长平王萧重面前有任何表现机会,但陆谋对陇西近日来战事的多番判断均十分准确,不得不让龙阿开始重视起他的意见。
“有何问题?”龙阿稍显急切地问道。
“密报有假1陆谋回答得斩钉截铁。
“密报有假?何出此言?”
“将军可知目前西厥的内部局势?”
“西厥老铁汗重病卧床,其四个儿子均在为夺取大位而多番争斗,目前更是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关键阶段。”
“你继续说下去。”
“西厥王庭现下的军事力量布局,其实早已分明。老铁汗膝下四子均是勇武过人的军中悍将,但论多年来积累的综合实力与人脉声望,当属长子铁罕干雷与三子铁罕连莫最为强劲。其中铁罕干雷直接掌握西厥王庭目前最为精锐的七万狼骑,这只部队可以说是西厥老铁汗苦心经营多年,留下的最为宝贵的军事财富。”
“而铁罕连莫却因为其母族背景强大,本就是拥有西厥王卫军的指挥权,同时因为铁罕干雷素日里行事作风过于蛮横霸道,在极漠七大部族之中仇人颇多声名不佳,所以七大部族中支持铁罕连莫的力量居多,两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经是公开化。”
“就在上月初七,西厥大巫师通过盘罗之术为重病的老铁汗祈天作法,为老铁汗求得圣符之水服下,不料老铁汗服下后反而病情加重呕血连连,因大巫师与铁罕干雷素来亲近,铁罕连莫趁此机会联合极漠七族首领主张此为铁罕干雷的毒计,希望毒死老铁汗获得大位,同时果真在大巫师的住所搜查到了与铁罕干雷的密谋书信,铁罕干雷因此被罢免了狼骑的统领大权,暂被收监候审,铁罕连莫也因此暂代狼骑统领之位。”
龙阿听闻陆谋徐徐道来,并无发言应答。
陆谋道:“此次陛下亲征西厥,而西厥主帅便是铁罕连莫。铁罕连莫因相对年轻,相比铁罕干雷而言,最为缺乏的便是行军打仗的胜绩支撑其继承大位,即使铁罕干雷暂时势弱,但在素来以勇武军功作为立足基础的西厥,赢下此战,便是铁罕连莫继承汗位的必备因素。因此,铁罕连莫于此战,是只可胜不许败1
龙阿听到此处,似已听出几分端倪,目光中也开始变得多了几分惊异。
陆谋继续道“而将军刚才所说密报,铁罕连莫布下声东击西之计,留王卫军于铁林峰道伏击牵制皇御军,而他自己则亲率狼骑自远道绕道直击河关。按目前局势而言,如铁罕连莫早已察觉陛下亲军借道铁林峰道试图奇袭西厥大营。将军以为,在铁林峰道凭险要设下埋伏围击八万皇御军,铁罕连莫需要多少兵力?”
龙阿沉吟片刻,应道:“铁林峰道路狭崖险,如设下伏击,不出两万人马就可以全歼皇御军。”
“如以两万人马足以围剿皇御军,那西厥的主要战场,其实应该是在河关一战。铁罕连莫刚刚执掌狼骑,在面对胜负攸关继承大位的关键战役,铁罕连莫怎么可能以一支非嫡系的部队去应对?”
陆谋终于说到了问题关键处,龙阿更是循着陆谋言语引导,被终于掀开了逐渐清晰的心中迷雾之帘。
龙阿的神色开始变得凝重,表情的细微变化同时伴随着心理波动,而一切都被陆谋看在眼中。
注意到龙阿表情变化的陆谋,神色突然一改此前的严肃端正,嘴角旁泛起一丝诡异笑意,随即又正色且俯身向龙阿作了一揖,故意压低声音道:“属下恭喜将军1
龙阿眉角一挑,肃声道:“你说什么?情势如此危急,何喜之有!?”
陆谋神色微敛,身子直起道:“将军晓通军事,自陛下决定兵行险着绕道铁锋林道奇袭西厥,您已经断定此战必败。”
龙阿的目光开始朝陆谋身上凝聚,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深邃。
“陛下听信佞臣谗言,一意孤行,陇西军马也被抽调将近半数,此战一败,西厥铁骑必定趁胜进击,如无强军回护,陇西三州只怕将会血流成河。”
陆谋顿了一顿,再次观察着龙阿的神色变化,青衣书生的一张清瘦脸庞上诡异笑容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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