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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阳光直射进坐舱里,温度已经超过了35度。杜申利摸出身上的小酒壶,泯了一小口。甘洌的“绍兴加饭”酒涌入喉管,带去身上的暑气,也消去了心头的不自在。一大早大队里就接到派出火炮校射机的命令。按惯例,只要让特勤中队派出2名飞行员就行了,可这一次大队长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亲自出马,还点名要自己和张浩天为他护航,真是头大!到不是不喜欢大队长这个人,也不是惧怕到前沿去执行任务,而是陪伴指挥官飞行实在是……太拘束了。况且他们还要保证指挥官的安全,这个担子很是沉重,谁都知道空战的情况瞬息万变,只有鬼才知道下一刻的空中态势如何……所以杜申利打心眼里不想来执行这个任务,可是军命难违,另外他也确实想和敌人战斗机飞行员交交手,尤其是上次那个把他赶的满天乱蹿的家伙。

已经在目标区上空飞行了快半个小时,在校射机的准确校正下,敌人的阵地笼罩在一片浓烟和烈火中,看来任务基本完成。由金雕i型战斗/轰炸机改装而成的火炮校射机正在杜申利前下方慢慢的转弯,后座的观察员高举着一块“蓝白蓝”信号板,示意返航。“回家咯”,杜申利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操纵鸢i型战斗机摆动了一下机翼,让处于左后方的张浩天跟上。“这该死的太阳,想把我烤……”一个阴影忽然从左舱上一掠而过,“敌机!”杜申利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的盯着太阳所在的方位,然而在阳光下,他眼前一片模糊。但是一种不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心??有敌人在附近!

土耳其上尉稳稳地把自己的福克控制在8000英尺的高度上,他的后面还跟着2架一模一样的战斗机。中国人的2架战斗机正在自己的左前下方慢悠悠的飞着,前面不远处还有一架稍大点的,应该是火炮校射机吧~,看来他们还没发现自己,贾巴尔不无得意的冷笑了一声。

自从上次煮熟的鸭子飞了以后,贾巴尔就一直憋着口气要再和中国空军交手。上午9点30分,中队接到前沿对空观测站报告,有中国火炮校射机在前沿活动,并有战斗机护航。这可是天赐良机,贾巴尔当然不会错过,于是他带着2名得力部下出发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这一次,中国人绝对不会有那么走运了!

鸢i型战斗机慢慢地转了半个圈,杜申利的脖子都要撑出来了,但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该死的!”杜申利忽然意识到敌人也许早就在空中监视他们了,只不过,他(也许是他们)在等待时机,等待自己这边燃料不充足,精神疲劳的那一刻的到来,而那一刻,就是返航之时!

一股寒气顺着少尉的脊柱渗入大脑:“是个老手……”他低头看了一下仪表盘,高度5000,速度90。“不行,我必须到上面去!敌人一定就在太阳的附近。”

时间是宝贵的!杜申利敏捷地推油门至全满,并高高拉起机头,高度表迅速地转动了起来;当然,忙乱中,他没有忘记向坐舱外发射一枚红色信号弹。

“呵呵,演出开始了”贾巴尔看着随着一发红色信号弹升起,2架中国战斗机迅速转入爬升,不禁微微点了下头----看来这些“菜鸟”还是有点警惕性的~!他举起右手,点了一下飞在队尾的3号机,又点了几下正在加速脱离的火炮校射机,示意立刻发起攻击。自己则把机头对准正在爬升的中国战斗机,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后面的2号机如同忠诚的猎犬,寸步不离。而3号机也会意地转入俯冲,直奔那架校射机而去。与俄罗斯空军的战斗让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也教会了他们很多。

由于角度的问题,首先进入杜申利视野的是土耳其空军的3号机。他立刻意识到,敌人的攻击开始了!虽然杜申利知道肯定还有别的敌机在高速接近自己,但3号机是冲着校射机去的,决不能坐着不管。毕竟自己的首要任务不是击落敌机,而是保护大队长的安全(更何况由于阳光的关系,他根本看不见其他敌机的位置)。他一点右舵,接着向前一推操纵杆,“鸢”的头向右下方一低,速度陡然提高。

理论上,鸢i型的最大平飞速度要比福克eiii型慢20km/h,而实际上俯冲时两者的差距可以达到30km/h甚至更高。当然福克的弱点也很明显:单翼面导致翼载荷过大,飞机转向不灵,爬升性能也十分有限;引擎功率偏低还导致了飞机加速性差。不过遗憾的是,现在双方都在俯冲,唯一体现出来的就只有俯冲性能。鸢i虽然已在全力俯冲,但根本没有办法缩短两机的距离,相反,这种距离还在慢慢拉大。杜申利气急败坏的看着左前下方的福克,束手无策。

终于,金雕的后卫机枪开火了,2道火红的锁链砸向呼啸而下的福克,与此同时,金雕开始压坡度加速右转。福克飞行员迅速做出反应,飞机跟着前面的金雕向右急弯,试图切半径以缩小与金雕的距离。虽然有1挺双联装7。62机枪作为后卫机枪,但那最多只能吓唬一下经验不足的飞行“菜鸟”;在1对1的空战中,笨重的金雕绝对不会是福克的对手。眼看金雕要遭殃,杜申利无暇顾及自己和福克的距离还远在400米以上,果断开火。“哒哒哒哒……”鸢i机翼上方喷出2道火蛇,曳光弹拉着弧线从福克的上方飞了过去。突如其来的攻击让福克的飞行员浑身一激灵,飞机一下向右翻扣了出去,金雕暂时脱离了福克的射击火线。

然而不等杜申利做出进一步机动动作,贾巴尔的飞机就赶到了。又是一串红色的曳光弹,只不过这次目标换成了杜申利的鸢i。“来得真他妈快!”虽然早有准备,但杜申利还是惊诧于土尔其战斗机行动的迅速和配合的默契。情急之中,他下意识地向右猛扣操纵杆,然后再向后猛拉,鸢i听话的开始了右急转,将将避过福克射来的子弹。

对于福克和鸢之间的优缺点,杜申利也了若指掌,因此从飞机急转伊始,他就打定主义要再来一次盘旋急降。鸢歪着身子,象风车一样旋转起来。侧滑仪指示角度已经超过了60度,高度表指针飞速旋转着,几乎在一瞬间,鸢i就掉了将近1000英尺的高度。巨大的过载把杜申利紧紧压在座位上,但他仍然努力侧过头,以便观察敌人的位置。和他预料的一样,2架福克呼啸着从上空掠过。“抓住机会!”杜申利暗暗咬着牙,剧烈旋转带来的晕眩感觉和大过载带来的不适使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舵和控制杆都重的象灌了铅,每做一个动作都要花费巨大的力气……杜申利觉得过了很久以后,鸢才在4000英尺的高度上慢慢改平,而实际上,这都是在几秒钟里完成的。他稳了稳神,发现2架福克正在距离自己3、4百米远的地方向左转弯。“追上去,干掉他们!”好斗的本性再一次让杜申利热血沸腾,却忽视了身后的张浩天已经踪迹不见。

其实现在最清楚张浩天位置的莫过于土耳其3号战斗机飞行员,因为张浩天就在他的身后。还是杜申利向3号机开火的时候,张浩天就已经估计到土耳其战斗机很可能向右扣转,所以他不等福克转向,自己率先向右转去。这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赌博,不过他赌对了。鸢优越的转弯性能很快缩短了他和福克的距离,张浩天满心欢喜的认为,自己将成为阿拉伯半岛上第一个击落敌机的中国飞行员。

3号福克的飞行员也是个参加了十多次空战的老手,知道对于中国空军的鸢来说,他绝对不能做转弯和盘旋。在目前这个距离上,他只要做一次长程俯冲,就能轻松抛离对手.但他不想,他要掂量掂量中国空军飞行员的水平。因此,他一直把自己的福克和中国的鸢控制在200米左右的距离上,近了就俯冲恢复速度,远了就转弯消耗点能量,一付气定神闲的样子。

几个回合下来,张浩天就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再来一次赌博。鸢的攻角在增大,逐渐进入大角度爬升状态,同时张浩天操纵飞机慢慢滚转,使土耳其的福克始终处在自己的视野中。看到这个酷似愤怒的眼镜蛇似的动作,福克的飞行员不禁钦佩的点了点头,这是个极富进攻精神的飞行员,操控飞机的能力很强,只是有点沉不住气……

土耳其飞行员显然也是性情中人,面对如此的挑衅,他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折转机头,加大油门向张浩天飞来,诱使张浩天表态。果然,早已按捺不住的张浩天一个倒扣翻了下来,试图一举占据福克的机尾位置,情况对他似乎相当有利。

而此时的杜申利却陷入了另2架福克机的陷阱中。本来杜申利打算在恢复平飞状态后,直接攻击福克长机,同时由张浩天掩护自己不被对方僚机袭击。不料张浩天早跑一边耍特技去了,根本没人掩护自己;而且要命的是,当杜申利发现这点时,敌方僚机已经通过几个大角度转弯占据了自己的身后。杜申利现在两头为难,一方面他不想放弃攻击敌长机的机会,希望继续咬住敌长机;另一方面,敌僚机的逼近却使得他必须进行机动。紧迫的形式迫使杜申利在电光火石之间作出了选择:放弃长机,攻击僚机。理由很简单,他不一定撵的上福克,而福克却肯定能赶上自己。定下目标后,杜申利发热的大脑反而冷静了下来:现在敌众我寡,如果时间拖久,必然会遭到2架乃至更多福克夹击,因此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解决掉敌僚机!他回头瞟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福克,距离已经缩短到200米以内,该行动了。

空速120,高度3400,就是现在!杜申利右手向后狠拉方向杆,左手跟着猛收油门,鸢i立刻如同触了电般的垂直蹿了起来。空速迅速下跌,鸢很快就到了临界失速状态。在感觉到快要失速以后,杜申利又向前一推操纵杆,同时恢复油门到全满,刚刚还是有气无力哼哼唧唧的“雷神”引擎又扯着嗓子吼了起来,鸢i在空中画出一个陡峭的高峰后,也听话的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小角度俯冲状态。整个动作历时不超过3秒钟,却在瞬间改变了双方的态势:原本紧跟在背后的福克一下冲到了鸢正前方不到100米的地方,猎人变成了猎物。这正是射击的最佳位置!没有机会再留给2号福克了,杜申利略略摆动一下机头,瞄准目标,按下了射击按钮。略显单薄的鸢i机身一阵颤抖,两串急速飞行的光点从杜申利头上方飞出(当时中国空军战斗机还没有射击同步器,因此鸢i的2挺7。62机枪都安装在上机翼上部,以避开螺旋桨弧线。),迅速消失在福克短小的机身中,碎片横飞……

3号福克飞行员在张浩天开始倒扣俯冲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微收油门,把飞机速度控制在100km/h上下,所以张浩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距离缩短了。但是张浩天忽视了一个问题:速度减慢的飞机转弯半径会缩小!就在张浩天试图改平的瞬间,福克飞行员忽然猛收油门到底,并向右做侧滑急弯。促不及防的张浩天还努力的想把机头指向福克,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一下就从福克的下方冲了过去。

福克飞行员满意的看着张浩天冲到了自己的前面,向左一扳操纵杆,同时恢复油门到全满;正在向右侧滑的福克听话的反身又是一个侧滑,正好滑到张浩天的背后。2挺同步机枪同时吼叫起来,似乎要宣判张浩天的死刑。在最后的一刹那,张浩天拼死地向左猛扣操纵杆。这一个动作虽然挽救了张浩天的生命,但却无法挽救鸢i。7.92机枪子弹如同锋利的镰刀,切断了右侧机翼主支撑组件,层压木板碎片横飞,右侧上部机翼的外翼段和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机枪还击中了引擎的右侧,“雷神i”立刻喷出浓浓的黑烟,功率直线下降。

座舱里的张浩天也挂了彩,一块飞过的木块在他的右手臂上切开一道口子,还好创口不是很深,他还能操纵飞机。鸢的方向舵和升降舵总算还有点反应,昏昏沉沉的张浩天勉强控制住平衡,但是想飞回基地已是奢望,他必须迫降。

福克飞行员还颇有些骑士风度,没有再跟下来穷追猛打,只在天上潇洒的转了一圈以后,扬长而去。虽然被击落总是不爽,但张浩天还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土军飞行员。不过没有很多时间让他想这个,鸢i的高度在迅速下跌。由于引擎已经罢工,张浩天目前能做的只有维持飞机的平衡,并尽量保持机头上仰……

最后,鸢i以接近90km/h的速度接触上了一块还算平坦的灌木丛。一阵剧烈的颠簸好玄没把张浩天从座舱里颠出去,他竭力控制着滑行的方向,试图避开那些颠簸坑洼的地方。但是这只是张浩天的一厢情愿,鸢i在经过100多米的滑行后,终于掉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里。张浩天的头重重的撞在风挡上,晕了过去。

2号福克的后机身几乎在片刻中土崩瓦解,失去了平衡的前机身翻着跟斗朝地面坠去,杜申利紧紧地盯着飞机座舱,希望能看见那朵象征着生命的伞花.然而,直到前机身在地面化作一团火球,伞花也没出现。“唉……”杜申利忽然觉得心底浮起一种莫名的悲伤,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拉起飞机,重新回到4000英尺高度后,他再次环顾天空,除了很远的阿拉伯河上空似乎还有一架飞机在盘旋,其他的飞机都已不知去向。鸢的燃料已经不多,引擎也时不时地发出不正常的“喘息”声,看来是返航的时候了。身心俱疲的杜申利一心以为大队长和张浩天都已经返航,也没多考虑什么,直接掉转机头向己方的前线机场飞去。

前线机场的跑道终于出现在天边,然而一直在苟延残喘的“雷神”引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熄火了。鸢的设计本身并不适合滑翔,因此失去了动力的它就和一块石头一样笔直地朝地面坠去。杜申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飞机保持在水平状态,但是高度损失的太快,已经无法撑到机场了,必须就近迫降。好在机场周围的地形都是比较平坦的灌木丛,他还是有机会的。手忙脚乱中,鸢重重的接触到地面,又腾空而起,然后再落回地面……几次跳跃后,起落架终于和大地牢靠的粘在了一起,但是,滑行的速度还是太快。细枝碎叶噼里啪啦的砸在机身和机翼上,声音大的吓人。一根儿臂粗的树干冷不丁的扫了过来,“哐”的一声击碎了风挡。促不及防的杜申利本能地举起右臂保护住自己的头部,一阵巨痛袭来,右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他妈的……八成是骨折了……”剧烈的疼痛让杜申利一个劲直抽冷气,不过这可比脑袋开瓢要好得多。

鸢i蹦蹦跳跳地滑出百来米,慢慢停在了跑道尽头的空地上.前线机场上的人们和车辆围拢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中队长赵元良.杜申利费力的从座舱里翻出来,勉强支撑着向中队长敬了个礼,正想汇报战况,却被赵元良劈头打断:“大队长呢?看见他了吗,张浩天呢?”

“啊!!!他们都没回来?!!”杜申利一阵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那么大队长呢?失踪了还是阵亡了?……

此时的大队长正斜躺在一艘疾驶在阿拉伯河上的海军炮艇上,头和手臂都缠着绷带,面色阴沉的看着水面,一言不发。他的金雕终于没有逃脱贾巴尔的毒手。本来金雕已经脱离了战场,完全可以顺利返航。但身为大队长的他却很不放心自己手下的安全,因此他并没有飞远,而是在不远处观察空中局势。令他恼火的是,己方的一架鸢居然擅自脱离主战场(当然就是好斗的张浩天),去追逐落单的福克去了,还在那边用飞机耍特级,摆架势……结果使得这边的战局陷入严重被动状态。“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特级白痴!”大队长正在座舱里发狠,后座观察员忽然惊呼一声:“敌机!!”一架福克歪着身子呼啸着俯冲而至。

来得正是贾巴尔的福克带队长机,他乘2号福克粘住杜申利的机会,迅速脱离鸢i的攻击范围。本来他想去支援3号福克,却一眼看到了还在不远处的金雕,于是当机立断,从3000英尺的高度猛扑下来。

后坐观察员疯狂地向福克倾泄着7.62机枪子弹,却仍然无法遏止福克的逼近。对于高速飞行的战斗机来说,金雕后座的双联7.62机枪最多只是个吓唬吓唬人的“纸老虎”。距离很快缩短到200米以内,福克的同步机枪终于开火了。第一轮射击贾巴尔就准确地击中了金雕的后机身,削去了半个垂直尾翼和左侧整个水平尾翼。后座观察员被几发7。92子弹洞穿身体,当场阵亡,鲜血染红了后机枪。福克见金雕失去了自卫能力,愈发的肆无忌惮:第2轮射击打飞了金雕左侧机翼的大半,第3轮射击福克索性抵近到100米以内,直接击中了“台风”i型引擎左侧,大队长左臂也中了一弹。虽然大队长不断试图控制住金雕,但引擎停转,主翼受损,气动舵面失灵,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金雕以200km/h以上的速度开始坠落,坠落时,大队长看到了击落自己土耳其飞机编号――16号。所幸的是,当时金雕正飞行于阿拉伯河上空,加之大队长竭力调整接地姿态,因此金雕最后是以接近水平的状态拍在阿拉伯河的水面上。一直在阿拉伯河中注意这场空战的几艘英国海军海岸炮艇迅速赶到,救起了已经昏迷的大队长。

时间已近傍晚,河面上波光粼粼,东方的天空一片纯净的蓝色。但美丽的景色却丝毫不能抵消大队长阴郁的心绪:这次空战中暴露出来了如此之多的问题,看来中国空军要想真正成长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报告!”门外传来响亮的报告声。“进来吧……是战车营少校营长程明海吧?”

“是!”

“坐下吧。”

大病初愈后面色苍白的程明海双手捏住帽檐,将军帽取下置于左小臂处,迅速坐下,身体挺着笔直,将军帽搁在膝上,目光平视着坐在前面的军法官。军法官低头翻着台面上的文件,将程明海晾了老半天,终于抬起头,轻轻将文件合了起来。咳嗽一声,目光凌厉地盯着程明海,一言不发。见程明海不卑不亢回望着自己,知道想用这种心理压力让程明海崩溃是办不到了。

军法官取过桌子上搁着的军帽,手指轻轻捏着帽檐,垂下头象征性地翻开了刚刚合上的文件扫视着,眼皮子也不动一下,鼻音很重地哼哼道:“知道为什么要你过来吗?程少校,……你的处境不大妙哇?!总部投诉你在接到出击命令后,寻找各种借口,一再敷衍上级,拒绝服从命令,这是否属实?”

“上校,我承认在接到出击命令后并没有让战车营出动,但是……”

“这么说你承认违抗军令喽?!”坐在审判席上的军法官打断了程明海的话,抬起头冷眼看着程明海。“少校,从简历上看,你军校毕业已经十年了,部队纪律也用不着再重复,作为一名军官,不是刚刚入伍的小兵,这些你应该再熟悉也不过了。可是……”上校腾地一下从座位上,仿佛十分恼火地瞪着程明海。坐的时候还不明显,这一站起来,上校臃肿的身材显露无疑,明显营养过剩形成的大大肚腩顶得桌子朝前挪动了一段距离。上校抓起文件,重重甩在桌子上。“作为一名拥有十三年军龄的少校,在接到上级命令你指挥自己的部队进攻时,你却胆小怕死!请问,部队纪律被你搁到何处?难道你不知道前线战士望眼欲穿盼望战车部队帮助他们继续进攻吗?”

程明海乘着上校长篇大论后需要稍微喘几口气的工夫,插嘴说道:“上校,请听我解释一下可以吗?不错,总部是命令我部战车营尽快出击,可是我所需要的油料在何处?没有油,三十多吨的战车用什么把它运到前线去?督促这么多时间了,到今天战车需要的弹药还积压在船上,连一发机枪子弹都没有运上岸,没有弹药,我的战车就是上了前线,又如何打仗,难道让我的战士开着没油没弹的战车去当俘虏吗?!”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如果你是这样理解自己犯下的罪行,对你是绝无好下场的!”程明海当面顶撞,让少校脸皮涨的通红,气愤地指责程明海,冷哼两声恨铁不成钢说道:“什么没油没弹?借口!岸上不到处都是油田,有的是品质优良的油料。至于弹药,难道岸上弹药还少了?只要你自己好好想办法,问题不总是可以解决的?……任何人违反军纪总要给自己找出大把大把理由,我就知道从来没一个人会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总部认为你是可以教育好的,这才让我来开导你,可你看看你自己,你就这样配合上级对你的拯救吗?总是要强调各种各样客观理由,这对你有什么用?你应该多找找自己思想深处毛病,要挖出自己贪生怕死的病根,这样你才能争取让上级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程明海心中没有气愤只有悲哀,程明海听说过这些军法官只会强调精神力量,而不理解客观存在的困难,今天自己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上校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可话里面除了让自己承认所谓的“错误”,让人听了觉得无可质疑的话一句也没有。看着臃肿肥胖的上校指着鼻子责骂自己,程明海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也许上校这样只知道动嘴皮子的家伙平时吃的实在太好,光顾着吃了,根本没时间研究军事,或者说他们不屑研究军事,不然不可理解这个上校怎么一点儿军人样子也没有?这么肥胖的家伙,若是安装在战车前,估计能抵挡炮弹直接命中。

上校见程明海眼珠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自己刚才说的好象成了对牛弹琴,心头一股无明火窜了起来,敲着桌子,暴怒地大喝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回答我!”

给上校当头一喝,程明海散发出的思绪猛地全收了回来。“是!听到了……只是上校,恕属下失礼,不知上校对战车这种部队了解有多深?难道上校认为战车部队与普通的步兵部队一样吗?步兵两条腿迈开就能前进,只要能找到吃的,就是没弹药,也可以想办法从敌人手里夺取,上校您认为战车部队也能这样做吗?不错,岸上油料弹药都有,可这些我的战车能用?!那些油料没有提纯前,灌进油箱战车一米也跑不了!至于弹药,我的战车上机枪是十二点七口径,火炮是五七榴弹炮,不知上校您认为这样的弹药我到什么地方找?七点六二毫米的机枪子弹能用到十二点七毫米机枪上?陆地上榴弹炮炮弹是不少,一零五的,不知上校认为我如何把这样的炮弹装进战车炮膛中?用锉刀挫掉一半吗?”

“狡辩,纯粹是狡辩!……”上校暴跳如雷了,他从来没见过带到自己面前的下级军官用这种语气说话,发怒的上校敲着桌子对程明海咆哮着:“谎言,都是谎言!作为战车营营长,你应该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什么事也不做,等着上级帮你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想不出办法只能证明你无能!……就这种态度,我完全可以让你收拾行囊回到国内去修理地球!”

“您完全有权力让我回国,哪怕让我进监狱您也有这个权力。”见上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程明海突然想起自己老婆说过,只有懦弱者才会在被击中弱点无法反驳后暴怒不已,程明海不怒反笑道:“只是不管怎么样,对战车营与步兵营之间的不同,上校您是无法改变的,不光您,任何人也无法改变。您可以命令步兵随时随刻开拔,对战车就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真的想让战车营尽快开上前线,还是让管后勤的那些废物尽早将战车营需要的物资运到岸上!不然就是撤了我,换任何人到战车营,他都无能为力!”

“住口!我用不着你教训!你说这些话就证明你不再适合担任战车营营长一职!我会建议军法处撤消你的战车营营长职务,在决议通过前,你还是暂停营长职责,到总部等候处理!”

程明海面色苍白站了起来,盯着上校低沉着问道:“就是说我被免职了?”

上校用力点头:“不错!从现在开始你用不着回战车营,就在这里反省一下自己吧。”

“我可以走了吗?”

上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别乱跑,万一让卫兵误会就不好了……卫兵!”

门外的卫兵听到上校呼唤,拉开房门走了进来。看着上校,程明海双手捏着帽檐,端正戴好军帽,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程明海转身盯着上校。“不知在我停职期间,战车营由谁指挥?”

“你管这么多干啥?……是高德申少校,从现在开始高少校指挥战车营。”

“高德申少校?……就是高司令的孙子?”程明海反问一句。在他印象中有这么一个人,这个高德申少校属于少壮派,当然,如果少壮派后面加上“花花公子”就显得更合适一些。

“并不是因为他是高司令的孙子才让他去战车营,这完全是高少校自己有这份能力,现在少校中他是担任这职务最合适的人选。”本来这些用不着解释,上校还是不由得辩解两句。也许是在程少校面前心虚,上校说着走到桌子前低头翻起了文件。见上校目光躲避着自己,程明海明白地点了下头,对上校行过军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渐渐黑下来,无边的天空被落日染上绚烂的橘红色,白天让人眩目的黄沙色彩也冷了不少,沉寂一天的军营再次热闹了。白天在太阳照耀下,外面温度高得要将人烤熟了,当太阳偏西后,地表温度下降的很快,这些来自温暖东方的人们才能出来比较舒适地活动活动。

倚靠在门边,程明海双臂环抱着呆望着外面。临时平整的土地上支起了电灯,虽然天还未全黑,可灯已经点亮了,嬉闹声从那边传来,灯光照耀下一群总部战士正无忧无虑打着篮球。

这是一间阿拉伯人盖的土屋,土屋面积不大,只在北面墙壁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口,门外面站了两名卫兵,当然,他们的职责就是看守渎职的程明海,在宣布对他处置之前,不能让程明海跑了。对上校如此看的起自己,程明海只有摇头苦笑,上校真是谨小慎微,再怎么说,作为中国人,自己也不会投敌的。

按照上校要求,程明海每天只有清晨和日落后可以在门口走动走动,其他时间必须待在屋子里。虽然没有自由,程明海却很懂得苦中寻乐。白天土屋里温度很高,没多少时间人就会大汗淋漓。程明海以前听说过奥斯曼土耳其这里有一种叫土耳其浴的,据说是用蒸汽让人洗后无比舒服,现在看来,自己享受的就是简陋土耳其浴了。

望着外面嬉笑的人群,程明海的思绪却不知飞回了战车营。离开战车营已经五天了,这两天只要战车营将士到总部来,总会千方百计到这里来看一下程明海再走。对自己的老营长受到如此对待,这些将士自然忿忿不平。

“明海兄!”程明海朝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晚霞映照下,总部通信参谋崔国宝提着什么东西笑眯眯走了过来。“……明海兄,晚饭吃了没有?”

“呵呵,崔兄弟啊。”程明海笑着迎了上去。“今天怎么有兴趣到我这儿来了?……哟,你人来就是了,怎么还带着烧酒?这也太客气了。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平常觉得你老弟为人不咋地,今日一见,方知你老弟是最了解老哥的。来来来,进屋再说吧。”

“我说明海兄,这酒……”

“什么酒不酒的,既然拿来了大家一起喝就是了,我这没什么下酒菜,大家还是将就一下吧。”说着程明海不由分说拉着一脸无奈的崔国宝朝屋里走去。门口站着的卫兵以前见过总部的崔参谋,见是他过来,也没说什么就让到一旁。

“你这地方这么差劲?”崔国宝低头走进土屋,抬起头等适应了阴暗的光线,打量着屋子。屋子又脏又小,除了墙边搁着一张行军床,其他什么也没有,简陋的无法再简陋了。“我听总部人说现在不过让你暂时停职反省,怎么住的这么差,外面还有看守?”

程明海低头从背包里取出饭盒和茶杯,打开酒瓶将烧酒倒了出来,倒好后将茶杯端起来,递到崔国宝面前,不以为然道:“嗨!……这有什么关系?房间虽小,只要能让人睡觉不就可以了。至于卫兵,一般少校哪能配备什么警卫?也只有今天在这里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人家不是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嘛,来吧,喝酒喝酒!”

崔国宝和程明海碰一下算是干杯,狠狠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皱眉道:“你这没花生吗?”

“哪来的什么花生?每天连喝的水都要定量,其他就不用提了。”

崔国宝用力点了下头,赞同道:“这倒是,这个鬼地方什么都缺,没有酒,没有花生,没有漂亮女人,还没有水,总部食堂算是伙食不错的,可就连总部食堂也没有新鲜蔬菜,没有猪肉,不能喝酒,只有罐头,每天吃罐头吃的我一看到罐头就反胃,他娘的,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办法,谁叫这里人民都信奉伊斯兰教?酒是邪恶的,猪肉是不洁的,都不能吃。既然咱们是解放军,也只好入乡随俗,不然把当地百姓惹恼了,那还不吃不了兜着走?……对了,你惨了!居然携带烧酒到美索不达米亚来,你就不怕人家看到了告你不遵守纪律?嘿嘿,我反正已经废了,身上虱多不痒,无非原有的罪行上再增加一条,你嘛……”

崔国宝满不在乎大口喝着酒。“用不着吓唬我,还违反纪律,惹恼百姓,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当着这里百姓面喝酒,这些人又能拿我们怎么样?想造反吗?谁要是造反,机枪拉上去突突一下不全老实了!……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总部里的那些头头脑脑全是些酒鬼,让他们戒酒还不如直接送他们进地狱更简单点。这个戒酒嘛……也就下面部队需要遵守,高级将领和总部里的人只要背着人喝就成。反正大家都一样,大哥也不要说二哥,还是继续喝吧。”

程明海不可思议摇摇头,出国前校级以上军官大会上,高上将说过阿拉伯民族在奥斯曼土耳其上层官僚压迫下民不聊生,中国军队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后,要遵守上级制订的民族政策,任何人都不得做出侵害阿拉伯民族感情的事情,违者军法无情,搞了半天这纪律对上面来说不过是形式而已,如果上级如此遵守自己制订的纪律,给下面部队知道了,天晓得战士们会说什么话。

程明海灌了几口白酒,脸上浮起一片红潮。白酒度数很高,入喉后肚里如同有一条火线直往上窜,辛辣的味道让程明海觉得眼泪要被呛出来。放下饭盒,程明海盯着面前模糊的崔国宝面孔问道:“现在战场形势怎么样?我军行动还顺利吗?”

“自然很顺利,三月三十一日二十旅前锋部队在库尔纳与土耳其第六集团军的后卫部队遭遇,不过三天土军就崩溃了,现在二十旅全部已经过了库尔纳,沿着底格里斯河北上,朝巴格达进军。通过情报,总部知道在纳西里亚有土军三千人的一支小部队,十九旅三十七团已经从巴士拉出发,沿着哈马尔湖东岸朝纳西里亚过去了,你以前的战车营一连也编入三十七团战斗行列中。”说到这,崔国宝同情地看了眼程明海,外面已经很暗,他只能看到程明海模糊的影子。

程明海十分意外地问道:“战车营出动了?”

“是呀。你被停职的当天,高上将把管后勤的任部长叫去一通臭骂,当天下午油料和弹药就卸船了。那个高少校到了战车营屁事也不懂,只知道抓着马鞭冲战车营官兵一个劲喊着‘快点!’‘敌人已经吓破狗胆,再不进攻他们就跑了!’……连仓库安置在什么地方都不管就让战车营马上开到前线去,总部用这样的人担任战车营营长,真是……”崔国宝说不下去了,他也知道高德申是高明辉的孙子,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可只能心知,嘴上是不能说的。

“呵呵,你也知道光喊冲锋没用?怎么上次在我指挥船上你一个劲督促我快点发起进攻?”

崔国宝脸红了:“我这不是为你好嘛!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违背上级命令,就是派一辆战车应付应付也是可以的嘛,没油没弹又怎么了?服从命令打了败仗上级也不会怪罪,不服从命令你就是打了胜仗,上级不还要难看你?可你这家伙就是死脑筋,只认死理不认上级。你这样啊,要想升官发财可是千难万难。”

“升官发财?”程明海讥讽地重复一遍。对程明海来说,参军,他根本就没想过升官发财,程明海最赞赏的是岳飞说过的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要想升官发财程明海也用不着提着脑袋到部队拼命,他一门心思想着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好像古代那些名将一样留名青史,不光程明海是这样理解参军意义,他接触的那些下级军官、中级军官都和他想的差不多,可总部这些养尊处优的军官却满脑子想要升官,一支军队由这样的人指挥,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悲哀了。

“不光不能升官发财,”崔国宝并没有听出程明海话里挖苦意味很浓,自顾自继续说道:“与上级对抗,还要让你提前终结自己的军旅生涯,不名誉的退出军队,这又何苦来哉?一点也不划算嘛!……你放心,我并不是谁让我过来开导你,你的位置都被人站了,现在开导又有何用?我只是觉得你这人正直,值得交朋友,这才过来了,说的话虽然难听,可这都是要想在这社会立足,必须懂得的,你要清高,人家自然要整你,这也没办法的事。”

“得了,得了,你的意思我懂。”程明海刚刚看到酒好起来的情绪给崔国宝这么一唠叨又败坏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谢谢你还记得过来看我。咱们今天什么也别谈,这些东西谈起来就没完没了,没得让人扫兴,还是喝酒喝他个痛快好了!……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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