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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块云枋头燃烧着掉下来,砸中了一辆运送伤员的牛车,激起了一阵惊呼。那车夫犯了个错误,把车停得离火灾现场太近了。
几个铺兵正在缠绑担架,准备抬人。可他们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坊前通道,后面的水囊送不过去,导致前方扑火的士兵不得不后退,不小心踏坏了几副担架。两边掀起一阵争吵。
这样的事情,不断在现场发生,严重拖延了救援的进度。
看到这一幕幕低级错误,甘守诚有点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举起了右手。此时他是现场最高级别的官员,只要振臂一呼,情况就能得到好转。可是甘守诚犹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个禁军将领接手城防指挥?不行,这太犯忌讳了,绝不能这么做。靖安司的后台是太子,来收拾残局的人,必须得是东宫一系的才行。
嗯?等一等,这个可未必。
甘守诚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好主意。他唤来一个骑兵,现场手书了一封信笺,让他立刻直送中书省。信的内容很简单:靖安司被罹兵难,首脑残破,恐有害于城治,提请中枢再简贤良,重组司务。
他知道,李林甫觊觎靖安司的控制权很久了,只是苦于无处下手。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绝大的人情。
而且这个行为,官面上无可指摘。我右骁卫将军出于安全考虑,建议中书令选拔新官,接手靖安,堂堂正正,发乎公心,谁也不会说有越权干政之嫌。
既卖了人情,又占了大义,还推动了靖安司复建,可谓一石三鸟。
至于眼前的混乱局面,就只能再让它混乱一阵了。甘守诚带着憾色,又扫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转马头匆匆离开。他得赶快回去,把右骁卫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烟与火焰继续在夜空舞动着,长安其他街区仍旧歌舞升平,游人如织,丝毫没觉察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听到靖安司遇袭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她觉得这根本就是谣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可是靖安司啊!她不顾矜持,抓住那个士兵的甲衣,像吼一样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那个士兵根本没机会靠近大殿,并不清楚细节。他只是打听到似乎有人袭击靖安司,放火焚烧,然后匆匆返回报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里?”
“不,不清楚。”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入一口气,一把推开士兵跑到坐骑前,连上马石都顾不得踩,就这么急匆匆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要走。这时一个男人突然拦在马前,用大手把辔头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里?”张小敬阴着脸喝道。
“回光德坊!靖安司遇袭你没听到吗?”檀棋的声音尖利,还带着点哭腔。
张小敬脸色阴沉:“你现在回去没有任何意义。”檀棋叫道:“我又不归你管!让开!”她把缰绳又抖了抖,驱赶着马匹要把张小敬撞开。张小敬挺直了胸膛,挡在路上纹丝不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檀棋气坏了,这个人竟然无情无义到了这地步,真是半点心肝也没有:“你是个死囚犯,靖安司与你无关!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她呵斥马匹,就要跃过去。
张小敬没容她前进,独眼凶光一现,双手在两侧马耳狠狠一捶。马匹猝然负痛,登时惊慌地开始尥蹶子,檀棋一个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马来。
檀棋被摔得头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张小敬踱步走近,却没伸手来扶,就这么冷冷地俯瞰着她:“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连他都处理不了,你就算赶了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脸转过去,这个残忍虐囚的刽子手,怎么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张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说道:“是,你很关心,你很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这些狗屁情绪,对局势毫无用处!看我的口型——毫无他妈的用处。”
这突如其来的粗口,让檀棋脸色涨红。她正要反口,张小敬独眼一瞪,用更大的声音给她压了回去:“你以为这是富家小姐的花间游戏?说走就走。错了!这是战争!战争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从来没见过这人如此凶恶,她被这一顿呵斥吼得抬不起来头。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里,你以为我不担心?你以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们的任务,不是保卫靖安司!而是追查阙勒霍多的下落,保住这长安城!这件事没解决,任务就得继续。”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还要试图辩解。
“没有那个时辰!两个地方你只能选一个。你做出选择,就得承担代价。”张小敬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冷冷甩过来一句,
“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情。”
说完他抛下放声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门口。那个守捉郎被两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边。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来是吉是凶。
这附近没有漏刻,不知时辰,但酉时恐怕已经快过了一半。外头的灯市已经渐入*,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光亮有增无减。张小敬压住焦虑,简短道:“带上这个人,我们出发。”
于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辆厢车,几个士兵也坐了进去。他在外面把布帘一拉,就看不到里面了。
张小敬牵过自己的坐骑,上马正准备离寺。忽然一只手在旁边扯住了辔头,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张小敬急忙夹腿缩腹,牢牢地粘在马背上,这才没掉下去。
他侧头一看,檀棋正站在马前。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没拭净的泪痕,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坚毅。她松开辔头,仰起下巴:“这下我们扯平了,走吧。”
没等张小敬搭话,她已经反身上马,用一截细绳把自己的长发束在后面,再反绾于头顶。这样在运动时,头发便不会散乱脱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颈特别颀长,头发高束,更显出整个人飒爽干练。
张小敬没有做任何评论,一挥手,下令出发。
一队人迅速离开波斯寺,从观灯的如潮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里而去。走了一会儿,这一队人忽然在一处十字街前散开,分成两队朝着两个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个骑手从后头赶过来,左右为难了半天,终于选定了右侧,纵马追过去。
他一气追到义宁坊的坊门口,前方的队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头寻找,忽然被左右数骑给围住了。张小敬从阴影里走出来,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这个中伏的人还要显得意外:“伊斯执事?”
“张都尉,别来无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骡子上画了个十字。他刚才被张小敬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却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离开波斯寺,张小敬就发现后头有尾巴。他们设下一个圈套,本以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员,没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恋天真的执事。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伊斯在骡子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开口说道:“都尉适才严训,真是醍醐灌顶。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确实耽于经义,疏于自查。所以在下决定来为都尉分忧。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负朝廷知遇。”
他这一通话,张小敬听懂了。波斯寺里头藏着一个突厥右杀、两个守捉的刺客,这事真要揭发出去,只怕阖寺都要倒霉。伊斯为了景教在长安的存续,也只能厚着脸皮凑过来帮忙,好歹搏一个功过相抵。
张小敬在马上眯着独眼,就是不说话。伊斯战战兢兢等着,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打动这位凶神。
见他半天没反应,伊斯双手一拱,语带恳求:“我景僧在中土传教不易,恳请都尉法外开恩,在下愿执缰扶镫,甘为前驱——再者说,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个身手敏捷、眼光敏锐、头脑睿智的帮手吗?”
“……”这回连张小敬都无言以对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这个自恋狂踢下骡子的冲动。伊斯也觉得说得不太合适,连忙改口道:
“与胡人交涉时,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这么说,不算自夸。至于“波斯王子”云云,只当他自吹自擂。张小敬终于被打动了:“随便你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赶紧抽打骡子,紧紧跟上队伍。他出门追赶得太急,不及备马,就随手牵了头骡子来。好在此时大街上人太多,骡子和马的行进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张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记公子,懒得理他。伊斯只好一个人缀在后头。
他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挤过观灯人潮来到了光禄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过去便是万年县城的辖区了。不过走到这里,马车实在是没法往前走了。
此时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众,摩肩接踵,不可胜计,黑压压的一片,密得连风都透不过去。
他们都在等着看拔灯。
拔灯不是灯,而是一队队在特制大车上载歌载舞的艺人。这些拔灯车由各地官府选拔,送入京城为上元灯会添彩。上灯之后,他们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入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艺,最后在四更也就是丑正时,集合于兴庆宫前。获得最多赞赏、表现最夺目的艺人,谓之“灯顶红筹”。
在那里,天子将恩准“灯顶红筹”登上勤政务本楼,一起点燃长安城最大的灯楼,把节日气氛推至最*——这就是拔灯的由来。
长安民众除了观灯之外,另外一大乐趣就是追逐这些拔灯车。车子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些特别出色的艺者,每年都会有固定追随者一路跟从。
现在朱雀大街中央,两个极受欢迎的拔灯车队正在斗技,一边是一个反弹琵琶的绯衣舞姬,一边是个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汉。两人身边皆有乐班随奏。无数拥趸簇拥在周围,高举绸棒,汗水淋漓地齐声呐喊。
张小敬一看这架势,只怕半个时辰之内这里的人群是不会散了,宽大的马车肯定穿不过去。他和其他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让那一干士兵押送马车,从南边绕路慢慢过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单骑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数骑外加一辆车可快多了。
本来张小敬让檀棋跟着马车走,可她眼睛一瞪:“你不是总说,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刚才非要我跟着,现在又要甩开?”她倔强地把马头一拨。
张小敬只得苦笑着答应。于是他跟檀棋两人两马先走,其他人绕行。
至于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伊斯执事,张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爱跟着就跟,跟丢了活该。
计议既定,车夫把马车掉头,一路向南而去。张小敬和檀棋则从马上下来,把缰绳在手腕上扣上几圈。这两匹马没有玳瑁抹额,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驰。何况现在大道上人数太多,骑马还不如牵马走得快些。
于是两人就这么并肩牵着两匹马,努力地挤过重重人群。四周烛影彩灯,琴鼓喧嚣,不时还有剪碎的春胜与花钱抛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阵阵惊呼。整条大道上洋溢着脂粉味、臭汗味与几千支蜡烛的香腻味,浓郁欲滴,熏得观者陶陶然。
这两人两马,默然前行,与兴奋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在人群里穿行的张小敬,收敛起了杀气和凶气,低调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几次,兴奋的游人撞到他身上,才发现这里还有个人。檀棋几次侧过脸去,想对张小敬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登徒子、死囚犯、凶神阎罗、不肯让女人代死的君子、酷吏、干员、游侠……此前短短几个时辰,檀棋已经见识到了张小敬的许多面孔,可她对这个人仍旧难以把握。如今这杂乱的人潮,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张小敬身上那些浮夸油彩,露出本来的质地。
檀棋的脑海里,凝练出两个字:寂寞。
张小敬的身影十分落寞。周围越是热闹,这落寞感就越强。他穿行于这人间最繁华最旺盛的地方,却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咫尺,却永不相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公子距离这尘世更远。
她这么想着,头也不知不觉垂下来,背手牵着缰绳,轻声地哼起牧护歌来。歌声萦萦绕绕,不离两人身边。声音虽低,却始终不曾被外面的喧腾淹没。
这是岐山一带乡民祭神后饮福酒时的助兴调子,虽近俚俗,却自有一番真意。公子曾说,此歌韵律是上古传下来,上可映月,下可通达初心,大雅若俗,今人不知罢了。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芒。檀棋相信,那月亮已生感应,只是不知能通达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
且唱且走,檀棋忽然发现,张小敬牵着缰绳前行,那粗大的手指却轻叩着辔头上的铜环,恰好与牧护歌节拍相合。他的动作很隐秘,似乎不好意思让人发现。
檀棋轻轻一笑,也不说破,继续哼着。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唱一拍,就这么穿过喧嚣人群。张小敬的步态,似乎轻松了一些。
两人足足花了半刻时间,才挤出人群。檀棋看到兴道坊的坊墙时,如释重负,忍不住叹道:“如果望楼还在就好了,至少能提前告诉我们,哪里不堵。”
自从靖安司遭到袭击后,整个望楼体系都停止了运作。其实绝大部分望楼还在运作,只是没有大望楼居中协调,它们不过是些分散的望楼罢了,捏不成一体。
没有了长安城消息的实时更新,这让靖安司的人备感不便。
想到这里,檀棋朝光德坊回眸望去,眼神里又涌出浓浓的担忧。她选了前去平康里,她相信公子易地处之,也会这么选,可忧虑这种情绪,可没法控制。
张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骑,转头对檀棋咧嘴笑道:“你提醒了我,我来给你变个戏法吧。”檀棋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
张小敬从马匹旁边的褡袋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紫灯笼。他把灯笼重新拉撑起来,点亮,然后把一根折成三折的长竹竿重新展开,高高挑起灯笼。檀棋有点莫名其妙。这一套装备,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员在夜间与望楼通信用的,眼下大望楼已灭,用这个传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小敬挑起紫灯笼,有规律地上下摆动,时而遮掩,时而放高。檀棋对这一套灯语不很熟悉,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张小敬却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让她等着看。
过不多时,兴道坊的望楼亮起了紫灯笼,闪过数次,似乎收到了张小敬的消息。随即南边的开化坊望楼,也亮起了紫灯笼,闪动频次与兴道坊类似。
张小敬继续晃动着灯笼,远处光禄坊、殖业坊也纷纷做出回应。过不多时,安仁、丰乐、务本、崇义……周围远近诸坊的望楼,都陆陆续续苏醒过来,紫灯明灭闪烁,很快连缀成一片,都呼应着张小敬的动作。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师禳星似的。
张小敬把挑着紫灯的竹竿,插在马背后的扣带上,这才对檀棋说道:“现在望楼体系恢复运作了。只不过它们的中心不是光德坊大望楼,而是我。”说到这里,他跷起左手大拇指,在自己胸口点了点。
“我现在,就是靖安司的中枢所在。”
檀棋瞪大了眼睛,这还真是比变戏法还神奇。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接管了望楼,成了级别最高的指挥者?
张小敬重新上马,马匹身子一颤,连带着屁股后那高高挑起的紫灯抖了几抖。
“别忘了,李司丞在申初授过我假节望楼的权限,这个命令可从来没撤销过。”
姚汝能递过一杯水,闻染接过去浅浅喝了一口,觉得水中也满是烟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几处水井都人满为患,只能再等等了。”闻染苦笑道:“能活下来就好,又怎么能挑拣呢?”
甘守诚走了以后,他们无处可去,只得继续待在药铺子里。外头依旧忙乱,就连崔器的尸身,都来不及收殓,暂时还停在旁边的门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闻染可怜巴巴地问。她从今天中午开始,就再没碰到过好事,被人捉来运去,没个消停时候,精神实在是疲惫不堪。姚汝能比了个道歉的手势:“抱歉,不成,李司丞让我把你关起来,还没有释放的命令。”他又怕闻染误会,连忙又解释道:“现在外面可不太平,还是待在这里最安全。”
“因为这里已经烧过了?”闻染反问。
“呃……”姚汝能毫无防备被噎了一下。闻染扑哧笑了一声,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头的伤口只用块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她低头从自己的裙摆下缘撕了一条布,重新细细给他包扎起来。
闻染的葱白手指灵巧地摆弄着布条,姚汝能闻到阵阵幽香传入鼻子,连忙把头低下去。他心想,原来张都尉循着这样的香气,才找到这姑娘的。这香味初闻淡泊,却弥久不散,以后用作公门追贼,倒是方便得紧。
唉,不知张都尉和檀棋姑娘听到靖安司遇袭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阙勒霍多查得如何?
他想到这里,忽然想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便随口问道:“你和张都……呃,张小敬都尉怎么称呼?”
闻染一边专心致志地处理着伤口,轻声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过你?”
闻染的脸上浮现出沉痛之色:“岂止救过……他为了我们闻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惊,怎么他判死刑是这个原因?檀棋不是说因为杀了县尉吗?
现在左右无事,闻染便娓娓说来。
原来张小敬和闻染的父亲闻无忌,在西域当兵时同为战友。当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来的三个士兵里,闻无忌也是其中一个。他救过张小敬一命,为此还丢了一条腿。
烽燧之围解除后,闻无忌无法继续当兵,便选择了退伍。他带着女儿与都护府的赏赐,来长安城里开了个香铺,日子过得不错。后来张小敬做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两个老战友有过命的交情,更是时时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张小敬前往外地出差,闻记香铺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为小勃律来使兴建一座宾馆,地址就选在敦义坊。虞部开出的价码极低,闻无忌自然不干,坚持不搬。不料夜里突然来了一群蒙着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闯入铺里,乱砸乱打,闻无忌出来与之理论,竟被活活打死。闻染也险遭*,幸亏她机警顽强,觑到个空隙逃了出去。
闻染本想去报官,正赶上县尉亲自带队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给抓了起来。她百般哭诉,却无人理睬,一直被关在深牢之中。没过多久,外头递进一份状书,让她供述父亲勾结盗匪,分赃不均而被殴死,香料铺子就是用贼赃所购。若她不肯画押,就要被变卖为奴。
闻染听了以后,坚决不肯,结果几个狱卒过来按住她,硬是在状书上按了一个手印。她心里彻底绝望,曾几度想过要自杀。
过了几天,忽然她被放了出来。闻染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张小敬回到京城,得知闻记香铺的遭遇后,先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随后不知为何,杀了万年县尉,惹得万年县廨震动。最后他居然挟持了永王,几乎要把乱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张小敬是怎么扯进永王的,又是怎么被擒判了死刑,内中曲折闻染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从此闻记香铺安然无恙,也没人来找自己麻烦。她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力量见到恩公,只能在家里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说着说着,闻染靠着他的胳膊,居然睡着了。
姚汝能身子没动,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不只是惊张小敬的作为,也惊讶于那些人的黑心贪婪。
要知道,县尉轻易不亲夜巡。他那一夜会出现,显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帮勾结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笔,双管齐下钉死闻无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张小敬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怒而杀人。
姚汝能对吏治阴暗之处,也听过许多,可这么狠绝恶毒的,还是第一次。一户小富之家,顷刻间家破人亡——这还是有张小敬舍身庇护,若换作别家,只怕下场更加凄惨。张小敬说长安是吞人的巨兽,真是一点不夸张。
他终于理解,为何张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气会那么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声慨叹从旁边传来,姚汝能回头,发现岑参正斜靠在廊柱旁边,也听得入神。
他念的这两句诗,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参又赞道:“姑娘这一番讲述,略作修饰,便是一篇因事立题、讽喻时政的上好乐府。”他低头想要找笔做个记录,却发现诗囊早就被烧没了,只好去翻药铺的木柜格,看有没有纸和笔。
姚汝能有点迷茫:“这也能入诗?”
岑参激愤地挥了挥手:“怎么不能入?如今写诗的,大多辞藻昳丽,浮夸靡绮,动辄诗在远方,却不肯正视眼前的苟且。正该有人提倡新风,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然后又埋头翻了起来。
姚汝能无奈地催促道:“阁下在靖安司只是临时羁押,现在若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
当初关岑参,是因为他阻挠张小敬办案,怀疑与突厥狼卫有关系。现在身份已经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说,想留也没地方关他了……
岑参从柜台后抬起头来,语气愤慨:“走?现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马匹和诗都没了,你们得赔我。”
“坐骑好歹能折个钱数……诗怎么赔?”
“嗯,很简单,让我跟着你们就行。”岑参一副妙计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观察着,闻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个张小敬的事,还有你们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点诗吧?知道这对诗家来说,是多么好的素材吗?”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这家伙眼里,这些事情只是诗材而已?他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不懂诗,只知道一点韵。”
岑参一听他懂韵,立刻变得兴奋了,连声说够了,可以简单聊聊。姚汝能苦笑连连,他懂字韵,是因为望楼传递消息以《唐韵》为基础,跟作诗毫无关系。
没想到岑参更好奇了,缠着他让他讲到底怎么用《唐韵》传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额,后悔自己多嘴。他让岑参把窗子推开,远处可以见到慈悲寺门前悬着的灯笼。姚汝能对着这个灯笼,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望楼白天用鼓声、晚上用灯笼进行韵式传信的原理。
岑参击节赞叹道:“以灯鼓传韵,以韵部传言,绝妙!谁想出这个的?真是个大才!看来以后我不必四处投献,只要凭高一鼓,诗作便能传布八方,满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压下反驳的欲望,心想你高兴就好……岑参对着窗外,对着灯笼开始比画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他正尝试着把自己的诗句转译成灯语。
这时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衣着鲜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环顾四周,大声嚷道:“这里还有靖安司的人没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犹豫地举起手来,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还能动弹的属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训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挟持了吗?难道被救回来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后匆匆离开铺子,又去通知别人了。
这么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挟持,去向不明,也确实得有一个人尽快恢复局面——如果这个人是张小敬该多好,可惜这绝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闻染轻轻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参打了个招呼。岑参一摆手,说你去吧,这姑娘我先照看着,然后继续专心翻找纸笔。
慈悲寺的大门离靖安司不远,门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观灯游人都已经被清空,和尚们也把门关紧,现在广场上站着几十个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来且能动弹的人员,个个都面露悲戚。
姚汝能数了数人数,只有事发前的三分之一。换句话说,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于这场突袭,他心中一阵恻然。广场上的熟人彼此见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泪来。除了庆幸劫后余生,别的也说不出什么。
等不多时,一声锣响,四面拥来二十几名士兵,个个手执火炬,把广场照了个通明。一位官员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门前,站在台阶上俯瞰广场。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颀长,两边颧骨很高,把中间的鼻梁挤得向前凸出,似乎随时会从脸上跃出。他的下颌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着油光,一看就是平时下了功夫保养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着浅绿官袍,银带上嵌着九枚闪闪发亮的铜带銙。这是七品官阶的服带,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阶。
锣声再次响起,示意众人注意。那官员手执一方铜印,对下面朗声道:“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御史吉温。现奉中书之令,重组靖安司。各归其位,不得延滞。”
这个身份让广场上的人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靖安司的后台是东宫,现在中书令任命一个御史来接管,这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吉温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颔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员走过来,手里捧着厚厚一卷文书。那官员展卷朗声读道,声音响彻整个广场:
“《大唐六典》卷十三《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载曰:凡两京城内则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内有不法之事。谓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讹、宿宵、蒲博、盗窃、狱讼冤滥,诸州纲典、贸易、隐盗、赋敛不如法式,诸此之类,咸举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内,右巡知京城外,尽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将晦,即巡刑部、大理、东西徒坊、金吾、县狱。”
随着一条条艰涩拗口的官典条文当众念出来,靖安司的人渐渐都听明白了。
殿中侍御史有两个头衔:左巡使、右巡使,对两京城内的不法之事有监察之权,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两者职责有重叠之处,可以说是同事不同官。
无论是从律法上还是实务上来说,让一位左巡使来接掌靖安司,并无不妥。
这位吉御史一不依仗官威强压,二不借中书令的大势逼迫,而是当众宣读官典,可见是个恪遵功令的人。现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个人来收拾残局。何况这位御史还捏着中书令的授权,何必跟他对抗呢?
众人敌意少减,议论声逐渐平息。吉温捋了一下胡髯,再度开口道:“靖安司为贼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凶未束、顽敌尚存,还望诸位暂敛仇痛,以天子为念,先戮贼首,再祭英灵。”
这话说得很漂亮,既点出事态紧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赏。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纷纷拱手弯腰,行拜揖之礼。这是下官见上官的礼节,承认其为新的靖安司丞。
吉温见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为得意,侧过头去,对刚才那读官典的官员悄声道:“公辅啊,你这一招似拙实巧,还真管用。”那官员笑道:“在下还会骗端公您不成,趁热打铁,按之前商量的说吧。”
侍御史在朝下称为“端公”,殿中侍御史称“副端”。那官员故意称高了一阶,吉温听了心中大悦,旋即拿起铜印:“诸位听令!”
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大家都安静下来。
吉温朗声道:“靖安司遭贼突袭,必有内奸勾结。攘外必先安内,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挖出这个毒瘤。至于他的身份,我已经查明了——”他扫视全场,发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很满意这个效果,吐出一个名字:“靖安都尉,张小敬!他就是勾结蚍蜉的内奸。”
这个结论,让下面的人一阵哗然。
吉温脸上的笑容趋冷:“诸位也许不知道,张小敬此前被判绞刑,正是因为杀死顶头上司。所谓贼性难移,有过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绑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袭,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给我传令各处坊铺司守,全城缉拿此人,死活勿论!”
元载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唇边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听说袭击靖安司的贼人,自称“蚍蜉”,岂不正合张小敬这个卑贱之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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