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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归籍三个月还差三天的一个中午,一顶蓝呢大轿,后面跟着两名公差,停在了白杨坪曾家的大门首。曾家的两扇大门紧闭着,往来的人都在左旁的一洞小角门进出。

蓝呢轿里走出湘乡县知县朱孙诒。

随行衙役正要进小角门去通告,朱孙诒摆了摆手道:“你们就候在这里。”话毕,抬脚迈进小角门。

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一见朱孙诒急忙施礼道:“门房周升叩见大人!”

朱孙诒打量了一下周升,见面目有些生疏,便道:“本县来曾府几次,如何没有见过你?”

周升道:“回大人话,周升刚由京里来到曾家。奴才是我家大人在京时的门房,已跟了我家大人几年了!”

朱孙诒笑了笑,道:“周升啊,烦你通报曾大人一声,湘乡朱孙诒来给他老及老太爷请安。”

周升道:“大人把片子给我吧。”

朱孙诒道:“我和曾大人是熟人,不用片子。”

周升就仍下一句:“大人稍候。”便小跑着奔曾国藩的书房而去。

很快,曾国藩从书房迎出来,后面跟着周升。

朱孙诒一见,紧走几步,施行大礼,道:“下官特来府上叩谢大人!”

曾国藩把朱孙诒拉起来,一边往书房让一边道:“朱父母如何这般高兴?”

朱孙诒迈进书房坐下后,才道:“没有大人保举,下官如何能这般高兴?下官昨日收到抚院的咨文,因为捕获假长毛有功,皇上赏了个六品顶戴给下官!”

曾国藩一听这话,急忙道:“真是大喜了!如此说来,朱父母不是要离开湘乡了吗?”

朱孙诒道:“皇上明谕:著下官以六品顶戴实授湘乡县知县。”

曾国藩道:“有些委屈父母官了。”

朱孙诒道:“如今兵荒马乱的,还谈什么委屈!能有个缺分,饿不着肚皮,就千恩万谢了!大人哪,下官明日,想拨两名公差来侍候大人,不知可使得?——下官总得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不是?”

曾国藩摆摆手道:“朱父母啊,您这次能被皇上赏封,全是您自已争气,和张中丞的保举呀。涤生是个丁忧的人,没权保举人哪!”

朱孙诒道:“张中丞明明说,是您老的保举,您老如何反倒不承认?”

曾国藩一笑道:“这是张中丞会做人,您可不要误会了呀!”

又谈了一会儿的话,朱孙诒这才告辞,也没再谈拨公差的话。

当晚,曾国藩在晚饭桌上,笑着对泽纪道:“甲三哪,爹近几日没什么事。爹明日啊,想带你去八斗冲捕鸟。可好?”

纪泽急忙放下木碗,:道:“爹,可是真的?——那我去找太爷用过的大网!”

玉英忙道:“甲三,吃罢饭再去——还有一夜呢!”

纪泽更不答话,拉起国葆便走。

曾麟书眼睛一酸,道:“看把孩子慌的!——宽一呀,你以后也出去走走吧。总憋在家里,不行啊!”

曾国藩笑一笑没言语。

第二天,曾国藩用过早饭,茶也没喝一口,便让南家三哥扛了大网和四根木棍,曾国藩又把一团细麻蝇塞进南家三哥的手里,自已用手牵了十一岁的纪泽,三个人便往八斗冲走去。八斗冲离白杨坪十里之遥,须两个时辰才能走到。

南家三哥走在前面,曾国藩与纪泽跟在后面。

纪泽这一路特别开心,话也特别多,孩子的天性被他表现地淋漓尽致。

他问曾国藩:“爹,太爷带你去抓鸟,你是几岁?―――也像我这么高兴吧?”

曾国藩笑着回答:“你太爷第一次带爹去捕鸟,爹不是六岁就是五岁。有你这般高,但没你胖。爹在头天晚上,因为多背了几首唐诗,你太爷听得高兴,就带我出来捕鸟了——甲三哪,爹不在你身边,你可以找你的几个叔叔带你捕鸟呀―――你只有捕鸟,才能品出放生的乐趣。你听懂了吗?”

纪泽仰起小脸问:“叔叔们都整日忙于功课,爷爷不让他们玩呀——有一次,二叔想带我去县城关听大戏,爷爷知道后,就骂二叔玩物丧志,是块没有出息的材料——戏也没听成,二娘倒把眼睛哭红了!——爹呀,你刚才说,只有捕鸟才能品出放生的乐趣,这个我就不懂。捕鸟是捕鸟,放生是放生,是两路事啊!”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你太爷说人能捕鸟,证明人比鸟聪明;捕了鸟又放生,是想让鸟也变得聪明起来。这回你听懂了吗?”

纪泽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爹,你这样一讲,我好像有些懂了。”

南家三哥这时已走出去一里路,此时正蹲在路旁一边歇息一边等着这父子二人。

曾国藩笑着对纪泽道:“看你南家三叔,背了大网,还能走那么快!你看爹,只比他小两岁,却像个老头儿似的——咳!”

纪泽道:“爹是做大官的人,而南家三叔是惯于走路的人。所以爹走路慢,南家三叔走路快。”

曾国藩回答:“好像也不尽然。爹在京师时,有一个堂大人,是个蒙古人,都七十岁了,还能骑着马满京城跑,不咳不喘的——爹要活到七十,不定老成什么样子呢!”

说着话,父子二人已走到南家三哥的面前。

纪泽笑着说道:“三叔呀,爹刚才还夸你走得快呢!”

南家三哥道:“俺是穷命,长了双走路的脚。大少爷是富命,长了个坐轿的身子——小少爷,三叔说得对不对呀?”

曾国藩接过话茬道:“三哥呀,你好像也有几年不捕鸟了!”

南家三哥道:“自打俺被老爷打发跑外,就再没有捕过鸟。大少爷呀,后面那人如何走得恁快?——不是追我们的吧?俺看咋像王荆七呢?”

曾国藩和纪泽回头观看。

纪泽眼尖,先道:“爹,果然是荆七叔!”

曾国藩道:“不会是我们忘了什么东西,荆七赶着送过来了?”

还有很远一段路,王荆七已大喊道:“大少爷,府里来客了呀!您得回了!”

三个人都不讲话,直到王荆七喘着粗气来到跟前,曾国藩才道:“荆七呀,是哪个呀?”

王荆七道:“您老刚走不多一会儿,一个道人便来砸门。穿着个破道袍,跟什么似的,口口声声要找曾大人,说是您老的故人。老爷见那道人说话颠三倒四,疑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就让俺轰他走,说您老上山了。可他就是不走,还一个不留神,让他钻进了您的书房。二少爷和三少爷去书房拉他,他却动也不动,说:‘不见着曾大人,不离开曾家半步’——老爷被他闹得无法,只好让俺赶回来叫您老回去。大少爷呀,看道人的样子,倒像是和您老相识的。”

曾国藩想了想,道:“我在京师十几年,不曾和道人打过交道啊——他没说姓甚名谁吗?”

王荆七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

曾国藩望了望纪泽。

纪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爹,我们今天就回吧——明儿再来不也行吗?”

曾国藩用手摸了摸纪泽的头,苦笑一声:“看来,只好照你说的办了―――我们明儿再来吧。”

曾国藩一进角门,见曾麟书正站在院子里张望。一见他走进来,忙道:“宽一呀,你是何时结识这个道人的?——就坐在你的书房,轰也不走,给茶也不吃。国潢他们几个,都在那看着他呢——这个道人也着实了得,也不知学的哪家功夫,他们几个合伙儿都拉不动他半步啊!”

曾国藩小声问爹:“爹,没把萧家孚泗找来吗?——他可有力气呀!”

曾麟书撇撇嘴道:“找来了,可也拉不动。孚泗举拳头想嘿唬他,他倒把孚泗打了个跟头,好半天才爬起来。——你快去书房吧!”

曾国藩跨进书房,见木凳上坐着个邋遢道人。一蓬白胡子,七拐八弯的,下面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一个破道冠,也辨不清具体颜色,破了五七个洞;道袍已是稀疏零烂,下摆干脆就是布条条;脚底孤零零绑着块牛皮,也没鞋帮,这就是鞋了。

国潢、国荃、孚泗等人分站在他的周围。道士理也不理,兀自闭着眼,口里夹七夹八地嘟曩着什么。

曾国藩一迈进书房,道士猛地睁开双眼,一看见曾国藩,呼地站起来,一抱拳道:“贫道见过大人——大人可是苍老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长,您是哪个?涤生如何记不起来?”

老道一笑道:“贫道是红尘过客,大人偏偏又是贵人多忘事——贫道与大人识于报国寺别于报国寺。一别几年的光景,大人不记得贫道,贫道却忘不了大人!”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曾国藩急忙对国潢道:“果然是故人到了!澄候,快让荆七沏茶来——你们都出去吧。”

曾国藩回头对道人道:“道长请上坐。家人不明就里,如今又兵荒马乱,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老道一笑道:“大人能认识贫道,已是万幸,何谈得罪?大人,一向可好?”

曾国藩坐到对面道:“道长,一真长老已经仙逝,您可知道?”

老道道:“大人哪,一真驾鹤西归时,贫道正在蒙古包里演练天龙八部真经。说起来大人也许不信,那日午时,蒙古草原突降大雨,那雨下得沟满壕平。贫道正练到天龙七部,忽然就听一真在云端里呼我道号——”

王荆七端茶进来,冲老道和曾国藩点了点头。

曾国藩道:“告诉厨下早些备饭,道长肯定是饿了。饭好后就摆进书房,我陪道长用。”

王荆七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又转向老道:“道长,涤生还没请教名讳——谈起话来,也方便些。”

老道哈哈大笑道:“贫道行走江湖,已经几十年没人问名讳了——都管俺叫腌臜道人。”

曾国藩道:“道长身怀异术,必非常人。涤生听一真讲,道长好像姓邱吧?不知确也不确。道长贵庚?这个好像不必瞒人了吧?”

老道喝口茶道:“屈指算来,贫道已是一百一十五岁的人了。我的同门中,都已成仙得道,贫道倒成了个老不死!”

曾国藩全身一顿,心下却有些怀疑,道:“敢则道长是真正的活神仙了!——不知道长是云游到此,还是特来寻找涤生?”

老道道:“得知大人归籍为令堂守制,贫道是特来寻大人讲话的。大人不会烦吧?”

曾国藩知道这道长有绝技在身,绝非俗类,当下说道:“涤生能结识道长,真是三生有幸。只要道长不嫌这里俗气太重,招待不周,涤生感激了。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晚生先谢过道长的看视之恩!”

曾国藩话毕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才坐下。

老道随手摘下破道冠放在书案上,也不谦让,理直气壮地受了一礼。

萧孚泗这时走进来道:“侍郎叔叔,俺有个事儿,想跟您老招呼一声,不知可使得?”

曾国藩道:“你莫非要回家?总得用了饭吧?”

萧孚泗道:“俺想让侍郎叔叔求道长一声,俺想跟他学摔跤!”

曾国藩道:“孚泗,不许胡闹!道长初来乍到,风未褪尽尘未洗,如何使得!”

萧孚泗苦着脸撅着嘴走出去。

曾国藩对道长道:“萧孚泗是个粗人,道长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道长没有言语。

曾国藩仔细一看,隐隐听到老道的口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老道已然瞪着两眼睡着了。

曾国藩悄悄地退出书房,转身走进爹的房间。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都在这里,围着曾麟书,正小声地说着什么。一见曾国藩进来,曾国潢等四兄弟急忙站起,给大哥放了个凳儿。

曾麟书小声问曾国藩:“宽一,这腌臜道人果然是个奇人!——别再是个长毛吧?”

曾国藩就小声地把与道长的相识过程向爹和几个弟弟讲逑了一遍,最后道:“一真说他疯颠,依我看此人不疯也不颠,倒是个海内一等一的奇人!我依稀记得,他对一真说过,天下要大乱的话。现在想来,可不就应验了吗?”

曾麟书道:“照这等说来,这个腌臜道人,还真不能慢待呢!宽一呀,用不用给他换件新道袍什么的?现在是深秋,眼看着一天冷似一天。冻出病来,可不是玩儿的!”

曾国藩道:“待我问过道长再说吧——爹,我记得,当初我见他时,他就是这身装扮,现在还是这身装扮,好像就没有换过!”

国潢忽然道:“大哥呀,他那么腌臜,晚上在哪里歇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就在我的书房里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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