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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汤敬之近期的一些劣迹,当中危害最烈的是垄断商引。

本朝开国即施行重农抑商政策,为防止商贾势力膨胀与国家争利,扰乱社会经济秩序,朝廷对商业活动进行极其严厉的管控。

凡外出经商者必须获得官府审批,领取官府签发的载明货物种类、数量以及运输距离的商引。

按规定每引付一钱银子的手续费,但经办官往往额外勒索,要求商人多支出几十倍的费用。

有的商人不堪判剥便冒险不办商引,这么做后果很严重。一旦被查获轻则鲸窜化外,重则有杀身之祸。

经过上百年发展,商业经济日趋繁荣,商人数量大增,经商规模不断扩大,对商引的需求也越来越多。

然而朝廷依然秉持旧例,每年发放的商引数额增长缓慢,远远满足不了实际需求。

商引供不应求的现象给了一些奸险小人生财之道。他们利用关系手腕在官府和商人之间做权钱交易,帮助商人用贿卖手段超额获取商引。

汤敬之比这类人还黑心,竟依托阉党垄断了京畿地区商引的审批,商人们想正常营业必须先填饱他的肚子。

这情况已持续三四年,受害者不计其数,尤其是小本商户,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许多人因此破家荡产。

人们既痛恨贪得无厌的奸党,更对早已跟不上社会形势的商引制度怨声载道。

柳竹秋有感于小商贾们谋生艰难,希望能为他们找出解决之道。

冬月初四她和白桃来到汤敬之开在城东老君堂边的珠宝店。

算来这已是他们逛过的第五家店了,再无发现就得换个侦探方式,否则定会引人怀疑。

柳竹秋照例让伙计拿出钗环佩饰让白桃挑选,点明要“贵重、稀罕”的。

她想再找到几件与文小青先夫当初出售的金凤项链同规格的首饰,那就有可能做为证据追查汤敬之当年侵占珠宝商财物,勾结官府诬陷良人的罪行。

伙计先后搬来几箱首饰供她们择选。

柳竹秋漫不经心打开那一只只小宝匣,拎起里面的金珠宝玉瞧一瞧便放回去。

看了十几个,轮到一只绿色的缎盒了。

她打开盒盖,柔软的目光立刻因盒内的首饰产生硬度。

那是一只汉白玉镂雕的鸳鸯卧莲佩,正面右下角可能跌碎了一小块,用金镶玉的技法修补成一朵小小的浪花,整件首饰精巧美观,完全看不出是件残品,让人佩服工匠的妙手巧思。

柳竹秋心里想的却是今年初夏她随太子去漱玉山房发生的小插曲。

那晚她在倚月水榭用牡丹诗调戏朱昀曦,他酒醉摔倒,腰间的玉佩被跌碎了一角。

正是她手里这块。

她确信记忆无误,盯着玉佩沉思。

白桃偶然扭头看她,顺势留意到那块玉佩。

她在东宫时负责看管太子的服饰,也认出那块玉佩,诧异地凑过来,嘴里嚷着“哎呀,这玉佩……”

柳竹秋忙使眼色制止,笑道“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吧。”

白桃会意点头,听她悄声耳语“再看看还有没有眼熟的。”

他们仔细挑了半天,又找到一件花丝的苍龙玛瑙束发簪,一件珐琅工艺的多宝戒指,都是原属太子的佩饰。

柳竹秋淡定地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三件首饰。

她们出门坐上马车,白桃忙不迭说“这些首饰定是从东宫流出来的,其余东西我虽没见过,但看做工规制有好些都像宫廷器物。我在宫里时就听说有人将宫中财物偷到民间贩卖,这汤敬之定是替他们销赃的窝主。”

柳竹秋已想到这点,正逐层深入,思考如何出手能事半功倍。

马车沿着逐渐拥挤的街道穿越城中,来到了紫禁城边的“内市”。

这是京城范围最大的市场,过光禄寺入内门,自御马监到护国寺一带都属于内市。每月只初四、十四、二十四日设场贸易,今天正是开市的日子。

这内市的买主大多是大小太监或外戚勋臣,宫中的女官也经常派人来购物,商品以金玉铜器、各色官窑瓷器、金银珠宝、犀牛、象牙、锦绣等奢侈品为主,各色奇技淫巧的器物无不毕具,整齐地摆放在道路两侧的摊位上,随处都有衣着华丽的顾客流连捡货。

柳竹秋知这内市由于不常开放,来做买卖的商人大多是没有商引的,靠花钱贿赂负责此地治安的官员保平安。

她灵光乍现,想出一条一箭双雕的计策,回家挂出红灯请求面见太子。

平时收到请求,朱昀曦第二天就会宣召,这回被一桩喜事耽搁,延迟了整整三天。

窦选侍前日胎动,折腾一昼夜,昨晚诞下麟儿,是朱昀曦的长子,也是庆德帝第一位皇孙。

宫中欢声鼎沸,庆德帝犒赏相关人等,册封窦氏为太子嫔,立其子为皇长孙,预备皇孙满月那天大宴群臣。

柳竹秋也很高兴,连夜写了一篇鸿笔丽藻的贺文献给太子。文中赞美皇长孙“灿若丽日扬其辉,瑰姿玮态,美而盛矣。”

朱昀曦看后郁闷“你都没瞧见那小子长什么样就敢这么拍马屁,我看了都脸红。”

柳竹秋惊奇“皇长孙殿下生得不好看么?”

她觉得哪怕继承太子一半美貌已算极标致的俊男了,那窦选侍虽不以姿色著称,当初能被选为太子的贴身侍女,也是宫里的后妃嬷嬷们掌过眼的,绝不会丑到将皇孙的长相拉至低谷。

朱昀曦回想儿子那小鼻小眼尖嘴猴腮的模样也大惑不解,叹气“我刚看到那孩子时都怀疑是他们从别家抱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亲生的。”

柳竹秋急忙谏阻“殿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太子嫔十月怀胎那样辛苦,若知道您如此见疑怎么受得了?”

朱昀曦沮丧“我并未疑心她,只是想让你知道那孩子有多丑。我仔细端详真跟窦氏的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初她哥哥在御前当差,我见他老实勤恳,想求父皇让他做中军都事。可父皇嫌他貌丑,只封了个百户长。他也知道自己容貌弊陋,留在京里难有前途,几年前请调去辽东卫所效力了。”

外甥像舅舅,皇长孙相貌不随凤凰随山鸡已是偌大的遗憾了。更令朱昀曦烦恼的是皇帝册封窦选侍为太子嫔,等他将来继位,就得晋封为淑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让柳竹秋屈居其下如何使得?

柳竹秋不知太子的打算,笑劝“婴儿的模样会变的,殿下且耐心些,等皇长孙长开就好了。”

朱昀曦不能直言忧虑,隐蔽试探道“他是皇孙,丑点也不耽误什么,只是那窦氏受封太子嫔,日后位份将在众妃之上。我若再纳其他嫔妃,都得被她压一头。”

柳竹秋时隔许久又生出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男人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太子还没当皇帝就惦记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贪淫好色?

朱昀曦怕被她误解,忙说“我不是嫌嫔妃少,可明月总得有几颗灿星陪衬。太子妃的品貌才学你是知道的,我若不找一两个各方面都跟她旗鼓相当的女子充实妃位,臣下们该如何看待我又如何看待她呢?”

柳竹秋听了更不以为然,拿别人的终生幸福为自己脸上贴金,这自私劲儿真叫人反骨作祟。

她委婉讥讽“殿下既在意妃妾的才貌,当初立选侍时就该以此为标准呀?”

朱昀曦听出挖苦之意,懊恼辩解“她们跟我的时候我毛还没长齐呢,哪儿懂这些?就说那窦氏吧,她原是伺候我梳洗穿戴的侍女,我七岁上就来了,那会儿我一直叫她窦大姐,到了十三岁有一天睡午觉,也不记得是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就跟她躺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另外两个选侍李氏、牧氏同样是侍女出身。

李氏善手工,会剪上千种样式新奇的窗花。

牧氏原先负责照料东宫的小宠物,将那些猫狗训练得会作揖、下跪、跳绳、衔物。

朱昀曦少年时爱这些逗乐的玩意,被她们哄得开心,便不拘一格纳入帷幄。

他自曝荒唐往事,柳竹秋笑到肚痛,不觉说“难怪当初池选侍那样骄纵,其他三位选侍和她比是差了些。”

提起池绣漪,朱昀曦脸上黑云骤现。

柳竹秋以为他因池绣漪坠马身亡一事留下阴影,赶紧赔罪“请恕臣女多嘴,不该提起殿下的伤心事。”

朱昀曦并非伤心,实是亏心,自那场事故后他时常梦见池绣漪和玉乘黄浑身鲜血地来找他索命,去三清宫求了一把桃木剑挂在床前方能安睡。

恐惧不代表后悔,他仔细思考过,留着池绣漪等于继续让章皇后捏住他的咽喉,敌存我亡的态势下他当然优先自保。况且仁义也得分对象,君王爱憎分明,厚赏重罚,岂可效东郭先生善恶不分,反受其害?

等他把心肠锻炼得再硬一点就不会受邪祟侵扰了。

他迅速控制好表情,淡然道“无妨,听云杉说你有要紧事告诉我。”

柳竹秋只当朱昀曦包容她,又侥幸又惭愧,告诫自己保持戒慎,莫因眼前的荣宠而忘形。

她恭敬地向太子呈上在汤敬之珠宝店里搜罗来的三件首饰。

朱昀曦珠宝器物太多,许多只戴过一次便束之高阁,经她提醒才想起来,大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盗卖御用之物?”

柳竹秋说出首饰来历,还讲述了汤敬之当年利用他大婚时充当买办,骗吞骆小五等珠宝商的货物,将受害商人们诬陷致死等经过。

朱昀曦悚然而惊,含恨叱骂汤敬之“这厮胆敢借我的婚礼敛财,那些受害的百姓一定在骂我。”

他大婚时宫里为他和冯如月置办的首饰用具并没有超过父辈的规格,珠宝数量远比汤敬之诈骗来的少。堂堂太子被一个地皮无赖当冤大头和替罪羊,他此刻就想将那贼人抓来砍头。

柳竹秋说“要杀汤敬之不难,但他很可能知道奸党的黑幕和那黄国纪的下落,而且臣女还想利用他盗宝一事为百姓们除一桩祸患。”

朱昀曦了解她的具体意图后提出了一些问题。

“当年太、祖见商人易获暴利,许多老百姓贪图赚钱,舍本求末去经商,使得大量农户成为游民,造成社会动荡。太、祖故而重农抑商,使得农不废耕,女不废织,稳定生产,复苏民生。假若取消商引,会不会助长商贾之风,让农工们放弃耕作?”

住在深宫里的皇族如同井底之蛙,很难看清形势变化,这种时刻最需要忠实明智的臣子做向导,方不会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时局里。

柳竹秋说“太、祖时国家初定,百废待兴,解决生产问题是重中之重。如今全国耕地数量比国初增长了十几倍,物产丰富自然催生了商品交换。老百姓的生活已与商贸息息相关,各地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商品流通,很多农工就是依靠给商贾供货生存的。”

朱昀曦问为何商引制度会给经商者带来不便。

她细致解释“以前人们的商业需求很低,采取简单的政策便足以管理。现今市场繁荣,民间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商贾,而商引制度依然像一百年前那般严苛,往往会对经商者造成很大困扰。比如一般商人都依照本钱多寡决定买卖的大小,出门在外,见着商机便依当时情形投资。若按商引制度规定的,必须事先决定做什么买卖,去哪里做,他们还怎么赚钱呢?”

朱昀曦想了想说“我看有的商人长期从事相同买卖,购销地点也很固定,比如长期帮我打理庄田的几个皇商就是,只去固定省份贩货,收入也很稳定啊。”

柳竹秋问“那些人每年能为殿下赚多少钱?”

朱昀曦笑着拧她的嘴“你别仗着我疼你就信口胡说,我是太子,拿自己庄园里多余的物产去跟民间做等价交换,并不图赚钱。”

柳竹秋跟着笑“臣女当然知道您和那些满脑子市侩的钱串子不一样,但在诚信公平的基础上多换一些利润不是更好么?若您把庄田交给臣女打理,臣女保证能让您的收益翻两翻。”

“你还会经商妙招?”

“妙招不敢说,做到‘随机应变’四字足矣。打个比方说,您的庄田里产的谷米一向是发往山西售卖的,但今年山东遭了蝗灾,米价必然踊贵。我把粮食改发到山东去卖,既能比往年多一些的利息,还能调解当地米价,防止奸商哄抬。若遵照商引制度,这样的好事就无法实现了。”

朱昀曦了然生喜,抓住她的手扯过来抱到膝上。

“你这小脑袋瓜真机灵,以后做我的管家婆可好?”

柳竹秋照她希望的方向引导“您要让我去户部任职?”

朱昀曦不屑冷嗤“户部的人整日跟算盘打交道有什么好,以后我想办法封你做更大的官。”

“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嗯……每天跟着我,为我起草诏令。”

“那不是知制诰吗?本朝只有翰林学士或内阁学士能兼任此职啊。”

“我封你这样的官职,你敢当吗?”

“只要殿下信任臣女,臣女就敢担此重任。”

“你不怕被大臣们骂死?”

“有殿下做主,他们要骂也不会先冲着臣女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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