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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把真芗让进上房,落座,奉上新煎的茶汤,一面谈论上京风物和燕山故事,一面揣测真芗的来意。 他压根就不信什么驿馆漏壶报时不准的鬼话。真芗是来报信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看来,朝廷派来的几个要员闲在燕州不走,不仅是在等着朝廷对霍士其的最后处理,大概还有坐等自己个回避嫌疑的假职提督的想法。至于找他干什么,他临时还想不透。反正不可能是为了给他道乏。
就他个人来说,他其实不愿意去猜测钦差们的意图。他实在是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揣摩猜测别人的心思上面,所以喜欢什么事都直来直去。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则改之无则嘉勉;有争议可以,有不同意见也行,对的错的,都拿出来摊到桌面上说话,不要在下面搞小动作。可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很多时候,他不能不去深思,也不能不去揣测。环境不同,他现在的位置又太敏感,很多话能想但是不能说,很多事也是能做不能说;某些话或者某些事,他在说和做之前,必须在心里反复地掂量。就象才和张绍他们提到的礼送将士荣归故里,他可以把它当成一项任务交给卫府去办理,但是上书朝廷请立制度,却必须由张绍以卫府的名义呈文,就是因为他的身份敏感的原因一一他既是将军,又是卫镇提督,总揽燕山军政,做事稍不留心就会落人口实。况且眼下燕山新败,朝廷正在为南北两向孰先孰后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他又坏过人家南进派的“好事”,别人没事都想找他麻烦,做事再不加小心的话,只怕别人抓住纰漏就会对他落井下石!
他嘴里和真芗说着亲近话,心里却在转着其他的念头。把礼送将士的事情交给卫府和张绍,这样做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这种事没有先例,卫府也是瞎子摸象走到哪里算哪里,细节上肯定不能周全;好处更是显而易见,事情成了他有建议的功劳,不成别人也不能拿这事直接针对他一一陈文是张绍的主笔,郭表也有联名,针对他就是要连张郭二人一起收拾,而郭表背后还有个大赵的顶梁柱鄱阳侯……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可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除了低头,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办法。同时他也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看!你这个假职提督既能捞到联名的美名,还不落下马脚,好事全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一头胡思乱想,他一头听真芗正在讲述最近几个月上京里的逸闻趣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话题就拉扯到南阳公主身上。这位寡居的公主前几年行事很是乖张,让皇家大丢脸面。不过,这个女人虽然做事荒诞不经,却又极守孝道,无论别人如何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每月的初一十五她也必然回宫尽孝心,所以皇家尽管对她的行为至为恼怒,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可从年前开始,这位荒唐公主却莫名其妙地突然转了性,刚刚入冬就住进了城外的庄园,除了进大内随侍双亲,就是偶尔在庄子里见见近支的兄弟姐妹,其余外人一个都不见。开春时大书家黄勿进京,好些人都在期盼两大名家相逢见面的盛会,可她却只差人送与黄勿一封信致歉,人根本就没来。
商成见过这位公主,印象一般,因此听了这桩奇事也不觉得怪异。张绍在燕山呆的时间长,对京城里的事已经不甚了了,听了也就听了,也不怎么上心。倒是郭表,一来才离京不久,二来燕山大司马也是个临时职务,所以半是接话半是好奇地说道:“这倒算是稀罕事。”又小声问道,“怀纯,你看,这是不是皇家又要给她赐婚了?”
真芗先没说话,耷拉下眼皮喝茶汤,算是给郭表一个默认,随即又抬起头来说道:“天子家事,咱们当臣子的不好妄自测断。”
郭表一哂,笑说:“拉倒吧。天子家事不好妄议,那你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就是在谈正事?”
真芗是进士出身,但在南方做过两任刺史,掌过军权带过兵,也剿过几次海匪,身上的书卷气自然被磨练消融了不少。又是兵部侍郎,天天和军旅中人打交道,自然而然地也就沾染了一些武人的豪迈爽快,听了郭表的揶揄,仰脸哈哈一笑,说:“这事我是真不知道。不过,这事太出人意表,所以难免有些传言。比较可信的一条,的确是赐婚。很可能是萧老将军的一位侄孙,也有传言是张相国的第四子。”
郭表皱起眉头,说:“张朴的第四子?就是在翰林院当编撰的那个吧?”看真芗点头,他更惊讶地说,“张四公子的岁数,似乎比我家承业还大两岁,不可能没有家室吧?”他的大儿子郭绪今年三十三岁,也在翰林院做事,所以真芗一提到张家第四子,他马上就有了印象。
在这方面,真芗明显比他知道的多。真芗说:“张闻博今年三十六了。他的原配是湖州知府的长女,去年冬天染疾殁了。”
商成和张绍对望一眼。真芗连这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比较看好这桩亲事。想来和他抱有同样想法的应该是大有人不定还是三省六部官员的共识。
商成思考得还要远一些。他想,张朴是右相,又是南进派的领军人物,在朝廷里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大,已经压得董铨他们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等他再和皇帝攀上亲家,风头必然是一时无两,那时节董铨等人还能不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都在摸棱两可间……
想到张朴和南进派进一步势大,他的心里就更是忧愁。形势逼人啊!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朝后面走,先北后南的方略就愈加地难以实施和落实了。更让他焦灼的是,在这种情势下,他再不能自由地在燕山展开军事行动了,哪怕他再觑出了敌人的破绽和漏洞,他也必须服从朝廷制定的方略。
可是,难道他就必须服从于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这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他能做的,就是服从。哪怕他认为“先南后北”是个错误,他也必须服从和执行!
他不禁哀叹,在即将到来的南进派的浩大声势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就在他感慨万端的时候,苏扎在门外禀告,大学士朱宣他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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