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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这个人就是一见到他人被为难,或者见到他人被捏着什么短处,他就浑身不自在。
他这人就是共情能力过剩,在现代碰到服务员或者外卖员忙中出错,他都不忍心去苛责服务人员。
这是他在现代养成的性格,一穿越到古代就变成了一种落下的“文明病”。
因此他此刻一见左良玉和曹文诏这两位明末勇将向他跪地问安,他首先不是像爽文男主那样,有一种“王霸之气一显,小弟纳头便拜”的快意,而是反而先生出一种羞惭与愧怍,简直比他自己贪吃牛血被抓住还百爪挠心。
他觉得自己先前就错过了一个机会,假设方才在曹文诏不忍杀这老黄牛的时候,自己就走上去同意换一头牛来杀,或许眼下的情形就不会变得这么尴尬。
袁崇焕平声道,“起来罢。”
左良玉与曹文诏站起了身。
袁崇焕不看他二人,缓步朝那头死透了的老牛踱去,“你二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袁崇焕这话其实是为了弄清楚左良玉同曹文诏目前在军中的官职,以及他二人之前同那个历史上的袁崇焕有无交往。
他心想,倘或他二人先前就与袁崇焕有往来,那全然可以就此顺手推舟,卖他二人个人情,把这盆牛血都送他二人吃了,那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曹文诏回道,“您穿着孔雀补子服,小的们自然认得出您。”
袁崇焕未料自己问了一句显而易见的蠢话,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原来如此,到底是你们观察入微。”
袁崇焕这时踱到了那盆满满的牛血旁,牛血黑红黑红的,散发出一股子既腥又臊的血甜气。
老牛没了气息,死前流下的泪已然在泥土里结成了冰花。
它的牛眼空空洞洞的,像一面黑色的棱镜,冷冷地倒映着宁远辽阔的蓝天与升起的朝阳。
袁崇焕蹲下身,朝老牛伸出手去,先是摸了摸那发白的须毛,接着从头顶慢慢抚下,替它合上了那双通人性一般的牛眼睛。
左良玉同曹文诏二人静静地看着袁崇焕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历史上那个袁崇焕一生气便下令杖毙低级军官,尔后在孙承宗的庇护下只是罚跪一场却没有任何处罚的事,在关宁军早已是人人皆知。
如今袁臬台像菩萨一样地替这头老牛入殓,显然早将他二人方才的所作所为收入了眼底。
如果袁崇焕要因此发落他二人,他二人是无论如何都求不得赦免的,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
倘或孙承宗还在任,或许还有人能为他二人求情。
而现在孙承宗已经离职了,宁远城内的最高长官就是袁崇焕了,连满桂和祖大寿都要听从袁崇焕的指挥,何况他二人呢?
即使袁崇焕今日就因这等小事将他二人立刻杖毙,恐怕其他人也只会说这是袁崇焕“治军严谨”。
此刻蹲在地上的袁崇焕也挺不自在,他想他这算不算是圣母心发作,给一头牛都做起临终关怀来了,现代的动物保护协会都没他这么有爱心。
其实他只是想用这种充满善意的举动告诉左良玉与曹文诏,在杀牛这件事上,他与他二人基本上是一伙的,他完全没有要责问他二人的意思。
袁崇焕道,“这牛这样老,一会儿煮肉的时候,得把它给煮透了,否则这牛肉一老,跟块石头似的,啃都啃不动。”
左良玉和曹文诏连声应是。
袁崇焕站起了身,没话找话道,“这牛杀得好,一刀毙命,这是谁下的刀?”
左良玉开口道,“是小的。”
袁崇焕道,“好得很,好得很,庖丁解牛,正当如此。”
袁崇焕觉得自己已经把善意传达得很到位了,不料却听左良玉小声疑惑道,“谁是庖丁?”
袁崇焕一怔,就见曹文诏从旁轻声解释道,“‘庖丁’它不是一个人名,这个‘庖’是指厨子,这个‘丁’才是人名,‘庖丁’指的就是‘一个名叫丁的厨师’。”
左良玉道,“那我也不是厨子啊,我杀头牛而已,这怎么就成厨子了呢?”
袁崇焕笑着解释道,“这‘庖丁解牛’语出《庄子》,说的是战国时庖丁为魏文惠王杀牛,杀牛时手触肩顶、足踩膝抵,顺应天然之道,在牛的筋骨之中游刃有余,用刀用得得心应手。”
左良玉这回终于确定袁崇焕是在赞赏他,连忙堆出一个笑来,躬身道,“小的多谢袁臬台夸奖。”
袁崇焕见到左良玉这番低三下四的模样,心里不大好受,“你往后多读读书罢。”
左良玉道,“多谢袁臬台关心,只是小的目不识丁,即使有心想读书,也不认识书上那些字。”
袁崇焕又是一愣,这才想起历史上的左良玉是真真正正的苦出身,自小就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大,直到后来拜将封侯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姓甚名谁,更没有条件去读书认字。
袁崇焕专门喜欢替别人尴尬的“文明病”又犯了,他清了清嗓子,好像被人揭穿不知道“庖丁解牛”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的不是左良玉而是他自己,“不认字也可以读书嘛,用‘耳读法’就可以读。”
曹文诏问道,“什么是‘耳读法’?”
袁崇焕引经据典,“北魏曾经有一位大将叫杨大眼,他是一位常胜将军,很有威望,《北史》里面就记载了有关他读书的事迹。”
“这杨大眼虽识不得几个字,但是他可以让别人读书,自己坐着听,最后收获也不小,不仅记住了书中的许多内容,还能口授布告文字,这就是‘耳读法’。”
左良玉道,“这是成为将军才能用的方法,小的不过是兵丁,没条件让人为小的念书。”
袁崇焕笑笑,道,“你怎么知道你往后不能成为将军?”
左良玉道,“小的能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然知足,其他的事,小的是想也不敢想的。”
这下左良玉是真把袁崇焕给整不会了。
历史上的左良玉可是拥立了福王朱由菘,被封宁南侯的啊。
袁崇焕实在是没办法把眼前的这个卑微小兵,与历史上那个在崇祯皇帝自缢后,毅然拿出自己所有的金银财物散给诸将以稳定人心的“宁南侯左良玉”联系到一起。
袁崇焕心想,其实这时候左良玉只要表现出那么一些,不,不是一些,是一点儿,他只要表现出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袁崇焕就有借口立刻将他提拔升迁。
袁崇焕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那一会儿这牛肉煮好了,我多赐给你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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