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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断断续续地连下了好几日。
辽东自从后金兴兵以来,一入严冬,就一直是这样没完没了的鹅毛大雪。
仿佛老天爷将大明两百多年的雪憋足了一苍穹,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飘飘洒洒地向世人宣示这无声的天意。
这一日是天启六年正月十七日,金军大部队到达了东昌堡,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旷野中列兵休整,驻扎的军帐从渤海海岸一直绵延到整个广宁大路,放眼望去,前后如流,首尾不见,旌旗如林。
范文程拢着手,踩着雪面上的冰壳子,穿梭在满汉蒙三种语言交织的空气里,慢慢朝一顶军帐走去。
此刻他心里盘桓着一项重大决定,范文程一生当中能让他感到重大的决定并不多,他上一个重大决定是仗剑谒军门,主动投靠努尔哈赤,现在他觉得他该做下一个重大决定了。
范文程走到军帐前,正碰见巴奇兰从里头出来。
巴奇兰姓纳喇氏,是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就率部来归的女真将领,现下是镶红旗旗人。
他与范文程一同参与了攻占广宁的西平堡之战,在沙岭之役中率五个牛录兵当前锋,早已见识过范文程出谋划策的能力。
因此他见了范文程,倒不怎么摆架子,反而笑着道,“老范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范文程笑笑,随后敏捷地掸了下袖头,左脚向前迈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给巴奇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巴奇兰大人请安。”
这时节汉人称姓不称名,女真人称名不称姓,巴奇兰唤他“老范啊”,他就不能反过来喊他“老纳啊”,“奴才来找主子爷。”
严格来讲,范文程的“主子”并不是努尔哈赤,他一开始是作为被掳汉民被分到镶红旗旗下的,依照八旗制度而言,他的主子理应是镶红旗旗主。
在天启六年,镶红旗旗主是大贝勒代善之子岳讬,因此能让范文程名正言顺叫一声“主子”的,只有岳讬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够格,连巴奇兰都不够格,巴奇兰虽然是镶红旗旗人,但是见到岳讬依旧要跟范文程一样自称“奴才”。
巴奇兰笑道,“是打仗的事儿罢。”
范文程点头道,“是打仗的事儿,这回打仗的事儿是真不小,可把我烦得紧。”
巴奇兰问道,“你觉得咱们能赢吗?”
范文程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我一说那就是动摇军心。”
巴奇兰道,“那就是你觉得咱们赢不了。”
范文程反问道,“假设啊,我说假设,假设我说赢不了,你们会信吗?”
巴奇兰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范文程的肩道,“老范啊,什么‘你们’、‘你们’的,信不信咱们先不提,你就不该‘你们’、‘你们’的,你一说‘你们鞑子’、‘我们汉人’,那你有理也变没理了,你就事论事,谁能不信你呢?”
范文程笑道,“‘就事论事’不是那么用的,倘或当真要就事论事,那么一句话只要说得对、有道理,不论是不是汉人说的,总都是该相信的。”
两人在军帐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过了一会儿,武纳格从帐里钻了出来,朝范文程一扬下巴,“嘿!老范,你主子喊你进去。”
武纳格姓博尔济吉特氏,原先是居于叶赫部的蒙古人,因而精通蒙汉双语。
他在后金的地位比较特殊,属于后金八旗之下的蒙古佐领,跟巴奇兰这种女真旗人和范文程这种汉人包衣的情况都不一样。
他既不属于和努尔哈赤一家有姻亲关系的蒙古贵族,也不是范文程这样被劫掳到旗下的奴隶。
他这样的归降蒙古人虽然有旗籍,但是在整个后金的政治体系中自成一派,女真人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亲近,也不认为他们是受役使的奴才。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雇佣军”,明末的蒙古人到处当各种势力的“雇佣军”,所以武格纳也不认为自己是谁谁谁的奴才,他也不稀罕自己是谁谁谁的奴才。
范文程听了他的话却对巴奇兰笑道,“瞧瞧,就算我不去刻意说‘你’啊、‘我’的,总也有人替我说‘你’啊、‘我’的。”
巴奇兰笑着摆摆手,表示不与范文程计较,“汉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子,我绕不过你。”
武纳格拍了拍范文程的肩,“老范,一会儿要有空,来跟我的牛录一起吃烤鱼。”
范文程道,“一个牛录三百人,哪儿来的那么多鱼?”
武纳格笑道,“我去考察地形,带人从渤海里凿了冰捞的,刚才还拾掇了两条给和硕额真送来,现在正吃着呢。”
范文程笑道,“怪不得大汗赐号你为‘巴克什’,你懂得还真不少,连海鱼都会拾掇。”
武纳格道,“嗐!这没什么,我这都是小意思,你那聪明才是干大事的。”
范文程立刻发挥了他汉人特有的谦虚,“过奖!过奖!”
三人一番寒暄之后,范文程方抬腿进了军帐。
帐内坐了三人,都围坐在桌边,桌上支了一个锅子,正热气腾腾地煮着酸菜汤锅,汤锅周围摆了几小碟涮菜,尤为瞩目的就是一条片好的海鱼,鱼肉嫩得发粉。
范文程双膝下跪,朝正中一人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头,“奴才范文程给主子请安,给抚顺额驸、施吾理额驸请安。”
“抚顺额驸”自是指李永芳,而“施吾理额驸”则是佟养性,佟养性娶的是努尔哈赤第三子阿拜之女,从辈分上来说同李永芳一样,都是努尔哈赤的孙女婿。
岳讬吃着锅子,吃得鼻尖都沁出了汗,一见范文程磕头,忙招呼道,“宪斗啊,来啦,快起来罢,还没吃饭罢?要不坐下一块吃?”
范文程站了起来,闻言便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主子体恤,奴才不敢与主子同桌而食。”
李永芳皱皱眉,看也不看范文程一眼,照样低下头稀里呼噜地吸面条。
这种面条是用谷子、糜子、小麦、高粱、玉米、大豆等谷物磨成粉并提前炒熟,放锅里用水一煮就能立刻捞到碗里来吃的。
它是努尔哈赤特意发明的一种专供行军途中食用的速食面,倘或搁在现代,甚至可以被称作是“方便面”。
这种“后金方便面”的滋味实际并不佳,努尔哈赤发明它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有利于行军。
而是因为辽东连年饥荒加上后金盲目圈地屠杀,主粮产量一落千丈,米价连年高涨,女真人都只能用杂粮充饥。
努尔哈赤这时发明它,主要是用来骗骗大家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肚子是不好骗的,要骗也只能骗眼睛,让大家感觉吃杂粮也并不比吃大米白面来得坏。
于是李永芳现在就在表示自己正在心甘情愿地受骗。
人有的时候必得骗骗自己,不骗自己,那心里就过不去。
譬如此时此刻,李永芳知道范文程不愿坐下吃饭,实际上不是为了谄媚岳讬。
而是范文程不愿意同他们两位汉人额驸一块吃饭。
因为他和佟养性之所以能成为后金目前为止仅有的汉人额驸,是因为他们在万历四十六年将抚顺献给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当年是开出过条件的,只要他李永芳能献城出降,后金则力保抚顺城中百姓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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