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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至!”
万众期待的一刻到来,两侧钟鼓齐鸣,太常寺乐各自起舞,羽葆伞幢队列齐出,场面煊赫热烈至极。
随着圣人大辇出现在宫道上,臣民迎辇而拜,齐声高喊:“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年!”“外臣恭迎圣人,唐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之言,具体是从什么时期开始兴起的,已经无人知晓,但这个世界反正不是武则天流传起来的,反倒是各国觐见时,有外臣使用了这般礼节,如此露骨热烈的表达,还完是出自狂热与敬仰。
此时亦是同理,有小国使臣甚至直接叩首,神色虔诚,真心崇拜。
“免礼!”
帝辇之上,伸出一只绣着金纹的长袖,修长的手掌从中探出,轻轻向上抬了抬。
待得近了,众人才得以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帝真容。
千秋节是天子过寿,并非国家祭祀,李弘并没有穿戴最隆重的天子衮冕,毕竟那冕上旒珠垂遮视线的感觉并不好,太过庄重的打扮,也不利于节日庆典。
他的一身常服固然华贵,但于天子而言,又有几分朴素,不见高高在上,慑人雄姿,反倒有几分闲散自在,淡泊之态。
“听说唐皇这些年来沉迷于修道,不理政事,今日所见,不是传言啊!”
大唐臣民见怪不怪,各国使节眼神交流之间,则隐隐露出忧虑之色。
如果这位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存在,真的沉迷于得道成仙之中,那对于周边各国来说,其实是一件很不愿意看到的光景。
毕竟大唐是文明的灯塔,且一向讲理,所灭的国家虽多,但都是取死有道,这些年间愈发强盛,却没有主动侵犯邻国,皆拜这位仁德的圣人所赐。
倘若李弘不理朝政,亦或是换成新皇登基,如今各国的和平之势,或许就会随之改变了。
“神完气足,内外兼修,李弘倒是没有辜负真劲之法!”
就在使臣暗暗担心之际,小黑打量着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唐天子,眼神也颇为复杂。
她原本以为,当年李彦所创的功法,在李弘调理好了病弱的身体后,早就荒废了。
那并不奇怪,身为一国之君,且是有所作为的一国之君,必然耗费大量的精力在政事上面,积劳成疾的都有不少例子,根本无法专心练武。
久而久之,想不荒废也难。
但现在所见的李弘,不仅体态气血毫无人到中年的衰败,温润如玉的眸子敛起精芒,竟有几分返璞归真之相。
原来还不能确定,唐皇是否沉迷修道,但现在所见,绝非伪装。
“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么……”
小黑的感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她不希望李彦的心血付之流水,盼着大唐能够一直繁荣昌盛下去,所以之前发现敌人对于大唐的阴谋诡计时,才会那般卖力地查案。
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李弘身为皇帝,不可能是毫无自身欲望的木偶,二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雄心勃勃的圣明君王,变得懒政怠政,转而去追求自己的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李彦离去之前,只是给出了建议,而非事事安排。
拥有至高权力的一国君王,是外力约束不了的,越想要对方按照自己的计划执行,越是会事与愿违。
而现在,更不会有人能够约束九五之尊的欲望了。
小黑感慨之际,又有圣辇抬出,上面所坐的,首先是皇后裴氏和太子李成器,后面则是跟着其余的嫔妃、皇子和公主。
李弘后宫人数很少,连带着子嗣也不多,反倒是一众弟弟,雍王李贤、英王李显、冀王李旦,各自带着一大家,喜气洋洋地前来过节。
在礼官的唱和之下,圣人一家与李唐皇室,正式入殿。
李弘坐下,环视群臣,温润的声音传出:“佳节良辰,具餐以享,诸位用膳吧!”
群臣行礼:“谢陛下!”
千秋节不是第一次举办,太过繁杂的礼节早就被删去,氛围也刻意向家宴靠拢,有种君臣同乐,内外亲和之感。
最为特殊的,莫过于不让大家程饿着肚子,先行用膳。
随着宫婢若穿花蝴蝶,将美食珍馐奉上,场中的氛围轻松起来,不少臣子都开始享用。
毕竟起了个大早,一路饿着肚子侯在宫外,这個时候舞姿妖娆,歌喉悦耳的伶人,吸引力反倒比不上热腾腾的羊肉鹿脯。
就连李弘都笑着对左右列席的皇后道:“别饿着,吃吧!”
皇后裴氏本就出身武将之家,颇具豪迈之气,闻言不客气地开动,太子的神情则似乎略有恍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弘的心情很愉悦,看着端上来的斋饭素食,对着太子道:“当年你师父也是喜欢先填饱了肚子,再议正事,可惜你那时还小,来不及聆听你师父的教诲……”
太子身躯微震:“父皇说的是,儿臣明白了。”
李弘点点头,拿起酒壶,亲自倒了杯清酒,品了起来。
圣人的姿态固然足够放松,下方的臣民却不可能真的胡吃海喝,用了些吃食,有了几分气力,马上开始严阵以待,准备接下来的环节。
李弘起身,举起酒杯:“功于华夏,造于黎民,此乃朕登基之初的心愿,幸得卿等精诚效忠,今国泰民安,共享盛世,诸位同饮!”
群臣齐贺:“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盛哉陛下,盛哉大唐!”
话音落下,身着各色服饰的使臣正式入内,献上贺表与供礼。
排在第一个的皮肤微黑,所学的汉话也有一股古怪的发音:“天竺使臣瞿昙逸,代天竺五王恭贺唐皇圣寿,进献锟铻石,愿唐皇陛下如日月高悬,嘉时永享!”
锟铻石即金刚石,也就是后世所熟知的钻石,历史上的天竺,在十八世纪前,几乎是钻石的唯一来源地。
唐朝的外来钻石,就都产自于天竺,当时波斯人由于和唐人贸易频繁,并且朝贡过金刚石,还被史籍误载为金刚石产地,现在则没了中间商赚差价,直接进贡。
李弘微笑颔首,又看向太子:“皇儿以为如何?”
太子起身回答:“我大唐德行四海,正道致远,方有天竺五王,恭顺圣意,远来朝贺,盼圣德所至,天竺子民亦享太平。”
这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大唐的外交准则,向来是恩仇分明,国若犯我,必有严惩,国若顺服,可得赏赐。
而天竺之所以这么乖顺,也是恩威并济的后果。
这个时期的天竺国,原本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王国,每个王国都有自己的国王,因此称为五王,偏偏王玄策奉太宗之命出使天竺时,使节团在北天竺遭受攻击,几乎员覆没,王玄策一人逃出,以一纸檄文召令近处各大唐藩属国派兵出征,最终创下了一人灭一国的辉煌战绩。
实际上,王玄策率领的联合军队一路横扫,所灭的国家,远远不止一国,北天竺是受打击最大的,中天竺、东天竺也惨遭波及。
最终的战果,在正面击溃敌军,坑杀了败兵后,“远近城邑降五百八十所,虏男女万二千人,牛马三万余头匹,天竺震惧”。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而后威胁更大的,是雄踞高原的吐蕃王朝,结果二十年前,吐蕃又被灭了。
天竺瑟瑟发抖,畏惧之下,原本一盘散沙的各国被迫结盟,五王共出一支使节团,当然真要开战,指不定又是貌合神离,一盘散沙。
所幸大唐对于喜马拉雅山脉那头的国家,根本没有多少兴趣。
山川屏障,炎热潮湿的印度半岛会引发水土不服,是一方面的因素,安西都护府的经营,才是国家更重要的百年大计。
天竺既然知趣,就以安抚贸易为主,它盛产的象牙宝石,亦是一笔不错的财富。
眼见唐皇和太子都面容和煦,天竺使臣喜不自禁地退下,狮子国使臣赶忙接上。
一个个小国使节依次上前,奉上贺表,恭贺圣寿,进献礼物,间或也有小小的抱怨。
对于这些地缘小国,大唐承担大国责任,时常调解矛盾,不偏不倚,因此极受敬服,不止一次制止了两国战乱。
好处是,进一步提升了国际威望的同时,接壤地区多有他国子民前来入户,以成为大唐人为荣耀。
边境州县若是无法继续接纳,会向安西之地转移,人口的迁徙红利,是原本地广人稀的安西都护府能够大力发展的必要条件。
而如果说这些国家,只是边境小民盼着越境投靠,那么当轮到东瀛使臣觐见时,就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圣人如大日高悬天中,卑小下国渴于恩辉沐浴已久,还望唐皇陛下成呐!”
诸国侧目,不知情者莫名其妙,觉得这舔得也太夸张了。
事实上并不夸张,那个曾经胆敢与百济联合攻唐的岛国,早就不敢抄袭李治的天皇之称,连日本这个国名都不敢称呼,自称瀛州王。
最根本的原因,是朝鲜半岛的统一,金矿银矿的挖掘,与大唐移民对于贵族阶层的吸引,导致了日本国内政局的崩溃。
短短二十年间,这小小的岛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场内斗,曾经那些贵族阶层还没有退路,现在哪怕争斗失败了,只需拍拍屁股,携带大笔金银,成功入户大唐就成,此刻殿内有些个子矮小的低品官员,便是其中一员。
这些人改了名字,行为早已汉化,再过个两三代后,连身高相貌也都看不出来了,眼神里则流露出冷光,轻蔑地看着东瀛使臣,心中都不希望圣人答应。
听了这份恳求,李弘再度转向太子,露出征询之色。
太子开口:“东瀛自汉时,便是属国,何须并入我大唐?各国子民,只需心向良善,便是教化,毋须私心暗度,多论是非!”
东瀛使臣急了:“太子殿下,吐谷浑亦可归顺大唐,我瀛州也早有恭顺之心,为何不许?为何不许啊!”
确实,当年最后一代吐谷浑王,举国入唐,也是震惊诸国的消息。
毕竟作为藩属,还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直接放弃,那就是连皇室都没了,除了被灭国,谁又愿意?
偏偏那位吐谷浑小王子心甘情愿地做了,而大唐则顺利接受吐谷浑之地,与吐蕃旧土连成一片,彻底掌握青藏高原的广袤土地。
但海外倭国,很抱歉,现在想要归属大唐,都是不被允许的。
李弘父子都爱民,但爱的是大唐子民,仁慈之心并不泛滥,一旦东瀛并入,都是大唐人了,谁去挖矿?谁去担着过海的风险,一遍遍的运送金银?
所以一个愿意亡国,一个则不愿对方亡国。
当然,这样的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到海军壮大,可以横行海域之际,就能顺理成章地将周边岛屿部纳入管辖,否则过于放纵,也会出乱子。
倭国使臣恳求不得,泪流满面地退下,终于轮到了大食。
大食行省总督蒲希密和拜占庭学者列昂提上前见礼,一丝不苟地完成使节该做的任务。
过程十分平淡,唯一令两人关注的,是李弘再度询问了太子的意见,由他发表了一番对于大食的看法。
不仅是他们,大唐臣子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现在并非太子监国,为何事事都垂问太子,让其出面?
答案很快揭晓。
当各国使臣贺寿献礼完毕,李弘缓缓起身,说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朕诞膺天命,以抚四方,日昃坐朝,忧勤庶政,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今英华已竭,深求闲逸,欲传帝位于皇太子成器!”
伴随着这位圣人温润的声音传于殿内,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群臣猛然怔住。
禅位?
陛下要禅位给太子?
“咦!”
就连梁上懒散等待的小黑,背脊都一下子挺立了起来。
李治当年都病成那模样了,还死死霸占着皇位,九五之尊的位置,至高无上的权力,谁舍得放下?
如今的李弘更是春秋鼎盛,圣体安康,无病无灾,哪怕近年来沉迷修行,国家政事依旧在太子监国和百官辅佐下顺利执行,表面上没有丝毫动荡之兆,确实是一派国泰民安。
为何要禅位?
杨再威是惊讶程度最低的,毕竟事不关己,大唐皇帝是谁与他并无干系,第一时间观察的,倒是群臣的反应。
然后就发现,一众紫袍高官内,唯有狄仁杰最是镇定,那不仅是身为宰相的城府,还有了然于胸的安定。
贾思博的神色则有了一瞬间的波动,却又露出并不意外的反应。
李弘并没有给予群臣讨论的时间,甚至按了按手,让不由自主站起的皇室成员都坐下,笑声满面地道:“乐起!”
皇家大飨,饮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正是歌舞戏演,如今内侍传令,早在中央舞台准备的太常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开场的大曲,正是新编的《圣寿乐》,标准的雅重辞曲,宏大华丽,单单歌者便过百人,若算上一批一批登场的歌舞伶优,人数更是逼近千人。
主题虽然还是歌太平,颂圣主,但在框架下还有了创新,歌者多重叠唱,舞者身形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美感扑面而来,令人心醉。
各国使臣基本听不懂,却渐渐地沉浸在这种端庄的音乐氛围中,大唐官员则犹自思索刚刚那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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