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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是朝廷命官,岂不辱沒了官声?”
“我这四品补服,不过是花了三千两银子捐來的,从未实授过。”温育仁将折扇一收,说道:“张溥,既然这样,咱就明说了。周延儒是你的座师,但要想抱他的粗腿,却也沒难么容易!一棵大树,想要乘凉的人多了,就算到了树下,会有多大用处?他引用大同巡抚张延拱、登莱巡抚孙元化,又使他哥哥周素儒冒充锦衣卫籍,谋了个千户的职位。就是家奴周文郁也成了升天的鸡犬,被擢升为副总兵,而你还不是给逼出了京城?不烧冷灶,就想坐热炕头,哪有如此好事!咱劝你不要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家门!如今姓周的自身难保,皇上已经将他罢了归乡,他这会还顾得了你吗?当真好笑!”
张溥脸色铁青,咬牙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烦大人费心劳神。道不同不相与谋,大人请回!”
“哈哈……咱自然是要走的,哪个也拦不住!可走之前,咱还有件事要拜托天如先生,烦请仗义援手。听说你素來嫉恶如仇,想必不会推辞吧!”
“大人言重了。我张溥一介儒士,头上沒有乌纱,手里沒有银子,有何本领能帮大人的忙?”
“天如名满天下,此事非你不可呀!”
“大人究竟有什么事?”
“替咱写个状子,不不不……写个揭帖……嗯,或是檄文,多少润笔你尽管说。”
“大人要告哪个?”
“周延儒。”
“哼!大人找错了人,你要告的人与我有师生之谊,你看我可是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么?”张溥脸色陡变,声调随之高了起來。
“圣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咱正因你是周延儒的门生,才请你动笔,实在不想教你因有他那样鱼肉乡里、胡作非为的座师,而坏了自家的名节。”
温育仁拱一拱手,讥讽道:“咱本佩服复社都是名闻天下的清流君子,也有入社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到这里來。”
张溥冷笑道:“承教了。我在京城时对尊兄与吾师之间的恩怨也有所耳闻,我堵不了你的嘴,随你说去,只是要我写什么状子、揭帖,万万不能!我做事无愧本心,名节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污损。”
“周延儒何德何能,你们还这般尊奉维护他?他做的那些坏事还少吗?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咱且不管,也无须论道,但说周家在宜兴作的孽也是罄竹难书了。”温育仁捻着胡须,诧异道:“周家老宅近日出了件大事,你们不曾听说?”
众人一怔,复社之中宜兴籍的社员不多,只有徐懋贤一人,他早早來到了苏州,离家多日,想必也不知道消息。复社社众遍布大江南北,这等消息却不知道一丝一毫,张溥暗觉失了颜面,不露声色地缓缓问道:“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温育仁虽读书不多,终是久经世事的人,不是泛泛之辈,听他问得心虚,心下一阵好笑,并不搭腔,揉揉双腿道:“哎呀!坐惯了太师椅,站了这片刻,双腿竟酸得难耐,真是老而无用了。”
张溥丢个眼风给喻连河,喻连河搬把椅子上台,却又恼他拿腔作势,重重一顿道:“请坐吧!”
“这不妥吧!你们复社正在大会,咱若坐下乱扯,岂不是耽搁了这么多人的工夫?不妥不妥,还是改日再叙的好。”摆手辞让着折身欲走。
张溥心里焦急,以话激他道:“大人若推辞不说,稍后宜兴讯报到了,我们可沒工夫候教了。”
温育仁本就沒有要走之意,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摇着折扇说道:“天如既想知道,怎好驳这个面子?若不耽误众位聚会,说说也无妨。”他伸手做了个取茶的模样,家奴提着一个剔红的食盒急急跑上台來,从盒中取出一个金茶壶一只金杯,斟了凉茶,双手奉上,等主人取过吃了几口,才小心地收好,提了食盒下台。张溥几人忍着性子等着,心里暗笑此人当真俗不可耐,瞿式耜涨红了脸,两眼圆睁,恨不得抢身上前,夺了那金壶金杯,摔在台上,再踏个稀烂!台下众人见温育仁如此夸富争强,有的啧啧赞叹,有的小声咒骂,不住交头接耳。
温育仁浑若不觉,又从袖中取了丝巾拭去胡须上的茶渍,才清清嗓子说道:“周家祖坟给人刨了。”
“什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众人不由瞪大了眼睛,纷纷惊呼,台下登时嘈杂起來。钱谦益、张溥四人各觉惊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不用说刨了当朝首辅家的祖坟,就是白丁书生、平头百姓之家,也是莫大的耻辱,非有深仇大恨,断不会做这等甘冒天谴有损阴骘的恶事!他们知道温育仁的胞兄温体仁与周延儒势同水火,但见他心平气和地说出,沒有丁点儿赌咒发狠的模样,显是绝非戏言。张溥不觉心头一阵阵沉重,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想不透怎么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温育仁见他们面色冷峻,沉默无语,笑道:“读书多了,涵养的功夫果然不同寻常。要不然咱怎么总给哥哥骂呢!心里头藏不住事儿,定要吵嚷出來才痛快。你们虽不说话,咱也能猜出一二分來。你们必是在想出了这么大的祸,府县衙门干什么去了?都吃白饭么?首辅家的祖坟也不过三百多亩的地方,还守护不住?你们还真想错了,不用说府县衙门,就是抚台大人调拨全省的兵马,也未必弹压得住!那人多得……”
瞿式耜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不必扯得那么远,有话直说最好,我们这些人还分得出黑白曲直,不须费心解说。”
“那好那好。话说起來就长了,咱最不喜欢给人半路打断,大伙儿可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胡乱插嘴,以免咱一时想着前头接茬儿,忘了后头该说什么。”温育仁将扇子大摇一阵,身上的纱袍吹得时而鼓胀时而飘摇。他瞥见钱谦益与张溥微微皱了几下眉头,猜想他们虽不甘心如此耽误了时辰,但此事终与他们休戚相关,极想知道内情,朝下望望密麻麻的人群,众人都竖起耳朵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将扇子一拢,收在手中,干咳一声道:“那宜兴周家本來不是当地的什么名门望族,因出了个当朝首辅,一下子发达富贵了,广置田地,大起楼阁,丫鬟、老妈子、长随、护院……奴仆成群,周延儒胞兄周素儒眼热兄弟出入的威风,央求兄弟给谋个官缺,周延儒便给他冒籍锦衣卫,授了千户之职,兄弟二人住在京城,偌大个家业由周素儒的夫人掌管。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长房生的一个儿子,好生娇惯,弱冠的年纪,不愿读书,使银子捐了个秀才,终日带着奴仆游玩,老夫人管束不住。今年初春,在郊外遇见了一个绝色的姑娘,光天化日便要上前非礼,几个贴身的丫鬟叫嚷起來,才惊退了他。谁想他回到家中,暗命几个有武功的护院家奴夜里抢人。那女孩儿家知道日间遭遇的是周府少爷,得罪不起,暗中使了个掉包计,选了一个美色的丫鬟住在小姐的绣房里,周府家奴果然将一个假小姐抢回。周家少爷摆好了酒宴等得心焦,一见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姐,登时大怒,将家奴大骂了一回,奸污了那丫鬟还觉不够解气,又赏给了那几个家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怎经得起数个壮汉的狂风暴雨?一夜之间,竟给折磨死了。”温育仁叹了口气,似是大起怜惜之情,众人听了,也觉愤恨。
“那几个畜牲也当真沒有人性,将丫鬟的尸身扔在了山坡上,都不愿出力掩埋……那家主得知了凶信,喊上丫鬟的父母一齐报了官。宜兴知县不敢做主,一面抚慰,一面飞报湖州知府。湖州知府正要攀上周延儒这个靠山,决意要压下此事,便以一无人证二无干证为名,只说是诬陷敲诈,一顿乱棍打了出去。家主见无处申冤,给了丫鬟父母银子,劝他们消了念头。那丫鬟的父母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一死,他们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每日到周府门前喊冤,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惹得周家少爷心烦了,竟命人将他们活活打死,抛尸在河里……天如,你说该不该告他?”
张溥迟疑道:“这……也许吾师并不知情。”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侄子若不是倚仗他的权势,怎么敢如此作恶多端,逼得府县衙门都不敢主持公道,为民伸冤?春秋时,晋灵公无道,正卿赵盾屡次劝谏,灵公不听,反欲杀之,赵盾于是逃亡国外。其后族人赵穿弒灵公,赵盾还晋国,而不讨伐赵穿,以致良史董狐写道:赵盾弑其君,可曾冤枉赵盾了?董狐秉笔直书,圣人称赞,千秋法则,天如熟知经史,不会忘了吧?如今有人要进京告御状,可却沒人敢写状子,复社既以天下为己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如不会袖手旁观吧?”
张溥给他说得沒了后路,进退两难,反问道:“不是将周家老坟都刨了,还不解恨?依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家见棺撑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撑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刨了人家祖坟,想必是已开棺椁见尸,也是死罪呀!可算一命抵一命了,不如息事宁人的好。”
温育仁摇头了冷笑道:“息事宁人?周家犯了众怒,大伙儿才一齐动手刨了他家的祖坟。古语说法不责众,又不是事主领头发难,说什么一命抵一命,分明是偏袒周家。复社一直自命贤达君子,不料竟也有这等小人之心,实在令人齿冷!天如,当年魏忠贤何等权威!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东林党人却沒有复社如今的声势,却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眼下的周延儒虽说罢了首辅,但在你东林之中的影响却是如泰斗般,你如此踌躇不前,不敢为民请命,可是怕了他,还是想着功名利禄?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故去的东林前辈,如何领袖台下众人?”
张溥给他说得脸上暗自发热,自觉钱谦益、瞿式耜和台下社员数千条目光射在自己身上,想要回答:“罪在吾师侄子一人,或许他老人家并不知晓,事情至此,不过是地方官吏一心讨好,才陷他老人家不公之地。”却又觉终有替他开脱之嫌,正在犹豫,却听有人说道:“众怒汹汹,若不是有人背后挑唆指使,何致有这般局面?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什么人跑到这里胡言乱语?”
温体仁看到张溥眉宇之间颇有难色,心下正自得意,不料却给人点破了玄机,此事万分机密,他怎会知道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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