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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宰予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放不放过叔孙辄,这不是从道理上说不说得通的问题,关键点依旧在于各方利益能否达成一致。

宰予的场面话只是给了公敛处父一个台阶下,至于他要不要顺坡下驴,还是得看站在他背后的孟孙何忌究竟是什么想法,而季孙斯与叔孙州仇又想如何处置阳虎的叛党。

众人中,最过无助的莫过于叔孙辄了。

他仰面长叹一声,只恨自己怎么会昏了头脑相信盟誓。

他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好不容易想按规矩来一次,结果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早知道,刚才还不如把兄长一刀剁了呢。

这样的话,路上最起码还能有个人作伴。

公敛处父开口道:“我听说,有的罪行可以赦免,而有的罪行则不能赦免。现今,叔孙辄犯下谋逆的大罪,又妄图杀戮自己的兄长。

这就是犯了两重的死罪了。现在,他虽然遵守誓约,释放了叔孙子,但难道可以躲避谋逆的罪责吗!

《书》的《吕刑》一章中说过: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

审判有罪之人,要上下比较其罪行,不要错乱供辞,不要采取已经废除的法律,应当认真察看案情遵循刑罚,并且要认真审核。

如果是犯了重罪,但犯罪情节较为轻微的,就将刑罚降低一等进行论罪。

如果犯的罪行较轻,但是情节恶劣的,则要从重论处的,必须用大刑来处罚。

现在,叔孙辄弑亲的情节较为和缓,而叛乱的罪行却极为恶劣。

即便两相抵消,还是应当受尽万刀而死。

您是孔夫子的高徒,熟知《诗》《书》《礼》《乐》之精髓。

既然如此,您又怎么能够舍弃《吕刑》的教导,单单以盟誓的誓辞为准呢?

这难道不是违背了礼法,抛却了穆王与吕侯立下的准则吗?”

宰予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精神了。

奶奶的!

公敛处父!

你开大了是吧?

把《吕刑》都给搬出来了!

公敛处父这番话的极为尖锐,论点也十分明确,又把周穆王和吕侯扯出来做大旗。

这样的辩辞,就算换了孔门中的大部分弟子来,都得被公敛处父压制。

因为孔门弟子虽然都读诗书、习六艺,但因为孔子的施教因人而异,所以孔门学子的专长都有所不同。

像是公敛处父这样单独抛出《吕刑》设问的,恐怕孔门里面能够从容应答的,也就只有漆雕开这样专研《书》中奥义的偏才,抑或是长于政事一科的冉求、子路、高柴等人了。

但不凑巧的是,宰予偏偏也对《书》感兴趣。

而为了搞他的新周礼,宰予更是将诗书礼乐从头到尾都研究了一遍。

就这么一位天天琢磨着该在什么地方刨周礼命根子的人物,公敛处父拿《吕刑》来驳斥,显然是自讨苦吃。

宰予道:“您既然以《吕刑》来说明,那自然也应该知道,《吕刑》中还说了:

各种刑罚的轻重允许有些灵活性。刑罚时轻时重,相同或不相同,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

审判案件不能只靠着巧言善辩,要能够做到善良公正,才能让判决准确无误。

应当怀着哀怜的心情判决诉讼案件,明白地检查刑书,互相斟酌,都要以公正为标准。

不论是当刑,抑或是当罚,都要详细查实。

要做到案件判定了,人们信服。如果改变判决,人们也信服。

现在,您要将死罪加在叔孙辄的身上,然而却不能使他信服,这难道符合施行刑罚的准则吗?

而他不服从刑罚的原因,正是因为先前公敛子你愿意同他进行盟誓,并以释放叔孙子为代价,以此来交换宽恕他的罪行。

许下了诺言,却不愿意兑现,这是有损于仁义的做法。

而对待谋逆这种大罪,未曾禀明国君、司寇与士师,便擅作主张给人定罪,还要独自处决罪犯,这又不符合使用刑罚的原则。

况且三桓世代执掌鲁国的大政,鲁国的百姓都以季氏、孟氏、叔孙氏为表率,如果三桓都不在乎盟誓的约束作用,那这种行为很快就会民间传递开来。

正所谓: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从前晋文公奉行节俭,衣食住行都奉行朴素,他赞赏能够安贫乐道的士人,因此文公的臣下都穿着母羊皮缝的裘,束着牛皮带来挂佩剑,头戴熟绢作的帽子。

每天从早到晚,穿着这身打扮进出晋国公宫,前来拜见文公的人数不胜数。

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上位者率先做出了表率,所以臣下们就纷纷效仿他的行为。

现在,如果您打算让三桓背叛盟誓,抛弃自己的誓言,不顾神灵的约束,去处死叔孙辄。

那么,我们又何必费尽心力去驱逐阳虎呢?

我恐怕再过不久,像是阳虎那样的违背誓言背弃主君的人,将会在鲁国像是大江奔流一样奔腾不绝的出现。

当年大禹远离妻儿老小,带领族人耗费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才疏通了天下江河,使得流水归入河道,不再横流陆地、残害万民。

然而,今日仅仅只凭您一句话,便足以使得鲁国再次陷入‘洪流’。

杀一人易,断江流难。治乱罪易,逆风气难。

到了那时,您难道依然打算从腰间拔出长剑,去截断奔流的江河,去斩断已经建立的不正风气吗?

这种既有损于仁义,又败坏了道德,还不符合礼制的做法,请恕宰予才疏学浅,我不知道公敛子您这样干,到底是出于何种考量!”

宰予的话说的很重,饶是公敛处父这样的强人听见,都不由气弱。

宰予的三个论点‘有损仁义’‘败坏风气’‘破坏礼制’,其中打在公敛处父痛点上的,还是最后一点‘破坏礼制’。

本来他不提刑罚还好,他这一提,直接就把是否杀死叔孙辄的性质给改变了。

本来他啥话不说,直接动手杀叔孙辄,还可以用平定叛乱、抱全孟氏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提到刑罚,那叔孙辄的死活,就变成了量刑多寡的问题,而最终结果如何,则应当移交鲁国司法系统处理。

像是谋逆这种大罪,必须得经由士师调查取证,再交给有司进行核实,再由大司寇审理案件,之后再交由国君审核确认后,才能下最终定论。

而这一套程序里,他作为孟氏的家臣,是完全不应该掺和进来的。

公敛处父本想借着《吕刑》上纲上线,逼宰予就范。

结果没成想,宰予技高一筹,反倒利用《吕刑》将他一脚踢出局。

这时候,公敛处父就算再强硬,也知道应当退让了。

他长叹一口气,俯身拜道:“我的才学低浅,未能领会《书》中真谛。今日,确是从您这里受益良多。叔孙辄的事,就依照您说的那么做吧。”

至于一旁的叔孙州仇和季孙斯听了宰予的话,也不由地坚定了不能杀掉叔孙辄的想法。

让公敛处父退让的是‘不符礼制’,而让这两个虫豸产生触动的,则是‘败坏风气’这一点。

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阳虎之所以敢玩下克上,说到底还不是和三桓学的吗?

全国上下的百姓,谁都可以指责阳虎犯上作乱,唯独三桓不行,作茧自缚只能算是活该。

三桓都敢驱逐先君昭公了,那阳虎绑个季孙斯,还想要取三桓而代之,好像也不算过分嘛。

从前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今日宰予的话却算是将他们点醒了。

他们也纷纷向宰予拜道:“您对待这件事的看法,我们没有异议。”

而宰予见到所有人都不再反对,也不由松了口气。

公敛处父等人不反对,是因为各自都有所打算。

而对于宰予来说,他想要保下叔孙辄,当然也不是什么出于什么朋友情谊,而是因为当众背盟实在太影响他菟裘宰子在鲁国的风评了。

虽然熟悉宰予的人都知道,宰予是个反复试探仁义道德底线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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