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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棠喜气洋洋,忍不住食指大动,自顾自的频频提筷举杯。吃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文鸢。
“怎么?你便果真一点也不饿么?”
文鸢微一怔神,蓦地想起自落入敌手至今,自己竟还连半点水米都未曾进得。
她固然不愿蒙受雪棠这等小恩小惠,奈何如今饥肠辘辘,就连眼前也已隐隐金星微冒。等在心底纠结良久,无奈还是拧紧眉头,扭捏至极的缓缓动作开来。
只是而今她脑内痛苦纠结,即便眼前更有一桌珍馐佳肴,龙肝凤髓,到头来也仍旧食不甘味。二人虽是对面而坐,相距不过数尺,可又分明好似在其中横亘着一片崇山天堑,彼此泾渭分明。
“是了,我却是忘了告诉你。”
雪棠又饮一杯,少时放下手中碗筷,温言吐气如兰道“顾少侠和他的那位小朋友,如今已然自城中逃脱出去了。”
“昨夜寥一刀等前来回报,说是白天在城门处遭了守城官军的算计,想要隔日一早再去同人家争个高下。哼!想这汴梁城内大小官府衙门,有哪一个没教我差人上上下下打点通透?又怎会无缘无故再来找我慕贤馆的麻烦?”
“再者说,往酒里面投放泻药……似这等有趣手段,恐怕也只有有趣如顾少侠之人,使来方能如此得心应手。”
“你以为单凭自己三言两语,便能挑唆我对平安怀恨在心?”
得知少卿无恙,文鸢心中总算略觉宽慰。朝雪棠狠狠瞪过一眼,却被她云淡风轻,只一笑等闲视之。
“倘若我与顾少侠身份互异,料也定会先行出城。至于其余之事……只好姑且等到来日方长。”
文鸢面色微妙,实未料到她会对自己如此坦诚。等到须臾被店外鼎沸人声吵醒,心中却更加五味杂陈。
“要是这街上之人,知晓你阴谋将汴梁加于兵祸,教他们从此家破人亡……多半也非得先把你挫骨扬灰,才好一泄心头之恨。”
面对文鸢咄咄逼人,雪棠却依旧成竹在胸,“世事如棋局,能者竞图之。而在这偌大棋盘之上更有棋子千万,其所不同之处,只在于有些棋子用处大些,有些棋子作用小些。有些棋子贵在自知,有些棋子却偏偏目空一切。”
“用处大的,或可易手局势。用处小的,但好随波逐流。有自知之明者左右逢源,而唯我独尊者却只管肆无忌惮,殊不知一朝翻覆倾倒,则一切尽皆灰飞烟灭。”
“至此,方知从前狂妄跋扈自诩棋手,其实终归大可不必。”
雪棠口内稍辍,长舒出一口气来,旋即又忽目放精光,喃喃补充道。
“天下芸芸,概莫如是。”
文鸢身形发晃,循其所言细思,竟觉浑身上下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却见雪棠微微半欠起身,不知究竟是何用意。文鸢心存畏惧,下意识间朝后躲闪,孰料反倒不慎失了方寸,教小腿狠狠撞在桌角之上。
芳樽乍破,酒浆崩溅。桌上玉壶吃力之下,刹那在地上跌作粉碎。点点酒水淋漓飞洒,亦将二人衣衫下摆微微沾得湿润。
文鸢花容失色,只觉肌肤冰凉。还未及平复心境,雪棠却已先行动作,将她右手轻轻牵至面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别动!”
见少女秀眉浅蹙,似有扞拒之意,雪棠忽然一声呵斥。不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怜惜更为居多。
文鸢心神稍觉恍惚,循着她目光一望,这才发觉自己食指已遭那玉壶碎片割破,此刻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起初,她未对此察觉时倒也罢了,如今却不由得隐隐暗生痛楚,一张清丽面庞微微泛起苍白。
雪棠小心翼翼,捧着她一只玉手端详片刻。旋即竟张开嘴唇,将那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吮吸。她的眼角闪烁流光,内里一番舐犊情深,不也端的如母如女,教人见后好生动容。
“下次总要小心一些,若是……”
雪棠柔声细语,才欲放开少女手腕,却又忽从那袖口深处,影影绰绰看见她臂上数道旧时伤痕。惊讶之余,连口内话语也随之见辍。
文鸢俏脸一红,忙不迭自雪棠处抽出手来,将其慌张张缩至桌下。只是恍惚间,阵阵暖流似在其心底深处悠然萌发,所到之处浸润悄生,浑是种难以言尽的异样滋味。
“其实……昔日我也曾与你一般命途多舛。后来几经波折,方始得以成才成人。”
四下里气氛微妙,仍是雪棠率先打破沉默,又从袖里取出一方锦帕,替少女好生擦拭仔细,“等到及笄之年游涉中原名山大川,期间固然颇多奇遇,亦曾相识三四知己。只可惜世事难料,兜兜转转直至今日,到头来竟还是茕茕孑立,落得如此只影孤身。”
“有时我亦曾想,倘若当初我也只如常人一般相夫教子,度此今生。又或是阅尽千帆,归来仍不失一知冷知热之人时时陪伴左右……真不知要比现下强过百倍千倍。”
“我见那鞑子王爷似乎对你颇有情义,你又怎的不……”
文鸢神情复杂,却遭雪棠摆手打断,缓缓饮下杯中残酒,“殿下的心思我并非不知,只可惜我二人相识非期,注定彼此有缘无分。我之所以至今还肯留在他身边效力,一来是不愿终日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二来……”
“斯人已逝,其又何言?”
文鸢听在耳中,一时只觉云山雾罩。便在此时,店中小二也已闻声赶来,待将地上残片收拾妥帖,转又重新奉来一壶新酒。
雪棠似笑非笑,又信手斟满两盏花雕,把其中之一轻轻推至少女手边,“你不妨试着抛开心中积郁,饮下此杯,看看这里面的滋味究竟如何。”
“毕竟何以解忧,终归……唯有杜康。”
文鸢杏眼空濛,心中千念萦绕。良久,终于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暗中驱使,颤巍巍的抬起手来。
她目光迷离,隐蕴余味。又同那酒盅里面,一汪飘渺倒影对视须臾,这才下定决心,猛地仰头一饮而尽。
许因王掌柜所言诚然不假,抑或是自身心境使然。此刻既饮美酒,文鸢竟果然觉其入口清冽,回味绵柔。一旦细细回味,则愈发醇香萦绕,经久难弥。融融暖流微沁一缕淡淡竹涩,悄于周身游走发散,锦上添花之余,浑然竟是种从未有过的受用舒畅。
凡此种种,雪棠皆分明看在眼中。面色哂然,同样且饮一杯,更在两靥流露一丝淡淡欣慰。
“你大可不必这般煞费苦心,不如还是将我送回到地牢里去,好教咱们彼此都能落个清净。”
文鸢一脸复杂,始终所抱定心念却未更改。前后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头将颈微侧,暗暗避开雪棠眼中两道玩味目光。
雪棠也不着恼,一边照常吃酒吃菜,一边不紧不慢道“你我难得出来一趟,这么急着回去,岂不着实大煞风景?”
“再者……莫非你当真忘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我……”
文鸢一时哑然,只觉莫名所以。雪棠察言观色,只是这次却似当真有些意外,轻轻一声薄叹,再度娓娓说道。
“今日不光乃是八月十五,更加是你十八岁的生辰。怎么,难道……”
文鸢如梦惊醒,心中却又苦涩涌起,最终反倒对她后半句话充耳不闻。回忆自那客栈中初遇少卿至今,不过短短数月光景,竟端的恍如隔世一般,更加再也难以回到从前。
“想不到你平时日理万机,竟也会对我这般了解!”
初时温情渐消,文鸢遂又沉下面孔,冷冷看向这似乎能知天下万事之人。
对她此问,雪棠只随口叉开话头,放眼街上生民络绎。脸上处处笑意莞尔。
“天色渐晚,咱们也该当动身了。”
她双眉轻分,言讫取出块沉甸甸的银子,将其随手掷在桌上。还未等文鸢回过神来,已是觉腕间肌肤微微一紧,便被其轻轻巧巧,一同牵着出了门去。
二人歇息良久,眼下文鸢精神可谓渐好。即便身上伤势依旧未愈,可若要将雪棠挟为人质,再借以向慕贤馆众人赎回恩师,料也并非绝无成功可能。
怎奈何区区人心二字,端的最是令人难以琢磨。今早临行之初,自己明明尚对眼前这位雪棠先生恨之入骨,孰料前后不过堪堪数个时辰,内里心境却已颇不相同。
这心思剪不断,理还乱。如此纠缠萦绕,盘亘错节,更不由使少女头痛似裂,几欲为之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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