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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秋风听老者如此一说,心下却是一凛,口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还没到么?”
那老者伸手将厉秋风拉进了门内,一边将庙门关上,一边说道:“依着往年来算,他两天前就该到了。可是他一直没有露面,我倒是颇为担心。昨日我到码头上去转了一圈,听说湖北天降大雪,陆路交通隔绝。虽说水路还算通畅,那些船家却是坐地起价,胡乱要钱,惹起了事端。控制湖北至四川长江水道的排帮因此与巫山帮、飞鱼帮等几个帮派起了争端,双方在长江上打了几场大架,死了不少人。官府派兵弹压,这些帮派桀骜不驯,竟然联起手来又与官兵对抗。听说湖广巡抚派出水军,封闭江面,驱赶这些帮派的帮众,使得船只无法通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像往年那般按时赶到重庆府。”
老者一边说话,一边带着厉秋风走进院子。这座庙宇四四方方,规模甚小。四周立着一人多高的围墙,院子正东方最深处建着一座不大的供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与修武县的城隍庙相比,这座小庙简直小得不值一提。
老者带着厉秋风到了供殿门前。只见殿内供着一尊神像。这尊神像真人般大小,头戴黑色高冠,身穿青色对襟长袍,面目白净,脸上带着笑容。只见他三绺长髯飘于胸前,左手握着一部书卷,右手扶于膝上。如同一位乡间私塾的教书先生,并不像寻常庙宇中的神像那般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老者和厉秋风走进供殿。殿内极其狭窄,除了神像之外,仅容数人站立。厉秋风从供桌上拿起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随后恭恭敬敬地将香举在头顶,默祷片刻,这才将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之中,又拜了三拜,这才随着老者出了供殿。此时北风卷动天上的乌云,直如一块巨大无边的黑布,将天空笼罩了起来。老者对厉秋风道:“看样子就要下雪了。但愿你师父这两日便能赶到,否则大雪之后,道路断绝,再想入川,可就不大容易了。”
老者将厉秋风带到右侧厢房。外屋的灶台下早烧起了火,是以屋子中颇为暖和。厉秋风看着屋子中的情形,感叹着说道:“小侄已有五年未来到这里,这屋子却也没什么变化。想到师父他老人家每年往来奔波,小侄却不能在他身边守护,真是太不孝了。”
老者哈哈一笑,口中说道:“你师父这几年每次来到这里,总是说将你送到京城,如同进了龙潭虎穴,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倒是他的罪过。你们师徒二人,都是只为了别人着想,极少顾及自身。唉。”
老者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难过。厉秋风扫视了一圈屋子,对老者说道:“五年不见,黄伯伯倒越发清健了。”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就别给老头子脸上贴金了。我这把老骨头已是风烛残年,说不定哪一天双脚一蹬,就去见了阎罗王,还有什么清健不清健的。”
他说到这里,脸上笑容倏然消失,叹了一口气,道:“我活了七十多年,早将生死之事看得淡了。不过眼下仍然没有找到一位稳妥之人,能将这座马公祠传于后世。是以我还得努力活着,否则对不起黄家先祖,更对不起忠心为国的马公。”
厉秋风见老者面露戚容,心下感动,正想说话,却听那老者接着说道:“我自十五岁起,便守在马公祠中,至今已有六十余年。天下风云变幻,即便是这座重庆府,也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其间我也曾经想过,自己原本可以到外面闯荡一番,为何要守着这样一处小小的祠堂?每日里烧香拜神,却也没有见神明现身,救助世人。直到三十余年前,渝水大涨,淹没了半座重庆府。致仕在家的冯大人挺身而出,召集百姓修筑堤坝,他自己更是带了四儿九孙日夜守在水边,最终累得吐血而死。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也为了救助百姓,被大水卷走,尸骨无存。冯大人在世之时,时常会来到马公祠,有时一坐便是一天。我有时与冯大人闲聊,他总说世人或许无马公之能,却要有马公之心。昔年马公随先主征讨东吴,败于夷陵。马公随傅彤将军断后,身陷重围,却是临危不惧,杀出重围之后,到了长江岸边。他守在岸上,要同僚和军士先行登船,自己却被东吴军兵乱箭射死。遗体坠入大江之中,再也没有找回。被他舍命相救的军校逃回之后,感念他的大恩,便在这里建了祠堂,祭祀他的英灵。冯大人说世人若是有了马公之心,这世道便要好上许多。初时我听了之后,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冯大人逝去,我才知道他这番话的道理所在。”
老者说到这里,略停了停,接着说道:“这座马公祠虽然千百年来少有人来拜祭,但是毕竟还有像冯大人这样的智者,没有忘记天地之间的正气。哪怕只有一人为马公的英灵感动,在危急关头能够舍生取义,便是马公祠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所在。是以这些年来,每当想起马公和冯大人,我便感叹不已。你师父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只是隐居山野,每年都要四处奔波,祭祀当年忠于汉室的名臣大将。这些人早已作古,他这番奔波看似全无用处。可是仔细想想,千百年来,世人皆知关公忠勇,盖世无双,张公骁勇无敌,黄公老当益壮,更不要说诸葛武侯忠心侍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多少仁人志士,是因为敬仰诸葛武侯、关公等人的忠义,这才不惧艰辛,扶危济困,战死沙场?若无你师父和他的先祖每年奔走,只怕这些英雄的故事,再也无人记起。”
厉秋风越听越是心惊,暗想黄伯伯洞察世情,已然看出我有了厌世之心。他这番话并不是随意而发,多半是为了壮我之志,劝我不必灰心丧气。
老者见厉秋风沉默不语,微微一笑,道:“我五年没有见到你,只觉得你性情变了不少。昔年你到这里之时,当真是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可是今日重来此地,却是神情黯淡,沮丧失意之情,一望便知。这五年之间,或许你在京城遇到不少事情,可是绝对不能因此而意志消沉。我和你师父年纪渐老,将来许多事情,还要靠你去办。”
厉秋风尴尬一笑,道:“黄伯伯,您老人家教训得是。实不相瞒,这五年之中,小侄混迹于锦衣卫南镇抚司,在京城所见所闻,实在是令人丧气。朝廷官员大半都是些尸位素餐之徒,每日里尽干些龌龊事情。当今天下看似太平,其实危机四伏。鞑子在北方蠢蠢欲动,倭寇在东南越闹越凶。可是这些官儿只想着自己快活,没有几人顾念百姓的死活。如此折腾下去,只怕来日大难,就在眼前。”
便在此时,忽听得屋子外面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厉秋风立时停下了话头,面露喜色,对老者说道:“难道是师父他老人家到了?”
老者也是一脸欣喜,道:“若是他到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说完之后,便即匆匆向屋外走去。厉秋风紧随在他身后,紧走几步,便到了祠堂门前。他抢在老者身前,一边伸手去拉开大门,一边对老者说道:“让小侄来开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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