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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景祯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午后申时,井水城狂风大作。
凉州自古就是风沙肆虐的荒凉之地,与雍州交界处的那座清凉山不够高耸挺拔,根本挡不住一年到头从北境吹袭而来的烈烈北风,好在秋冬时分要比边军所熟悉的那道城墙上少了七八成刺骨的阴寒,远离大漠的井水城,倒能算是避暑的好去处。
如今已然是边军主将行营帅帐的井水城官衙内外,皆是铁甲森森,执刀掼甲沉默不语的拨云营将士层层裹住方圆百丈,满目肃杀之气。
背上插着几柄短枪的营官杨长生,大马金刀坐在官衙正门,对往来快步行走处理军机要务的每一张熟悉面孔冷眼旁观。
杨长生很清楚,他麾下这整整一万人编制的拨云营,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怨气,明明是在漠北以死战不退著称于世的悍卒,到头来却混成了大都督养在家里的看门狗,任谁心里都憋屈。
再者,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如果那位陈家老公爷率领的司天监所属一旦功败垂成,那些多年浴血才将之阻拦在城墙以外的妖族杂碎就会长驱直入。
跟边军中以柳同昌为首的其他将领不同,杨长生并不看重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从龙之功。
如果能让他自己做出选择的话,他更愿意统率拨云营返回北境,营里的弟兄们已经好几次私下里跟他抱怨过的,不愿意辜负了死战不退这四个字,他们宁可死在城墙之外。
贯穿长街的风越来越烈,坐在官衙门外的杨长生下意识眯起眼睛。
呼呼风声中,他仍能清楚听见官衙院子里传来咔嚓一声响动,抬头看时,院子里树着的那面明黄色团龙谢字大旗轰然倒下,直径五寸的笔直旗杆,竟被这阵风硬生生拦腰吹断。
只穿了一袭黛青色儒生长衫的谢逸尘端坐在官衙后院宽敞明亮的正厅中,手里捧着柳同昌快马传回来的消息皱眉凝神,瞥了眼长案上的新送来的军情落款,他从清早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很让人烦躁。
谢逸尘很想找出心神不稳的原因,叫来心腹细细问过这两日城中有没有什么异常,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如常,那六百三十一口水井日夜都有将士驻守,井水城的百姓除了多有抱怨这座城池许进不许出的严苛管制之外,似乎已经被迫习惯了满城尽是边军的日子。
随后,谢逸尘又让人拿来这些天柳同昌传回来的所有消息,逐字逐句挨着仔细审阅,生怕那位一向行事还算缜密周全的大胖子副将会有什么纰漏。
兵者大凶,带兵在外须如履薄冰才好,可是看来看去,柳同昌的做法连他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三十余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直扑溱川城,柳同昌想得无非就是一个速战速决,摧枯拉朽攻破溱川,而后再往东纵兵去直取青槐关,可惜郭奉平兵出饮马川要比他料想的还快了一步,如今双方数十万兵马在溱川城之外相隔四十余里对峙,谁也没有贸然出兵试探对方深浅。
柳同昌的做法没有错处。
既然没办法一鼓作气拿下溱川城,就不如趁着牵制住郭奉平麾下主力的机会,悄然分兵调头往西南去攻武威,等郭奉平反应过来,兴许武威城已经姓谢了,事已至此,郭奉平必然分兵两处,柳同昌则刚好能再转回头来冲击溱川。
谢逸尘默然点点头。
换做是他领兵,七成也会做出跟柳同昌一样的判断和决定。
直到听见门外那一声巨大响动,谢逸尘猛然心里一沉,抬头就看见谢字大旗轰然倒下,若不是有两个护卫帅帐的修士及时出手,那根断折的旗杆恐怕就要砸在这间正厅的屋顶上,缓缓将手里捧着的那封信放下,柳同昌竟写得一手极为工整且有筋骨的蝇头小楷。
起身走到门口处皱眉看了一眼,谢逸尘冷着脸没有出声。
帐前大风断旗杆,大凶,主敌军劫营、主将阵亡。
看似不禁行人进入的井水城外松内紧,陈无双跟沈辞云两人打扮成江湖游侠儿从西门进城时,把守城门的边军悍卒只是轻蔑打量了两眼,连一句盘问都懒得出口,可进了城,沈辞云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展开。
街头巷尾,一列列全副披挂的锐卒往来巡视,哗啦啦的甲胄声不绝于耳,偶有行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紧贴路边低着头匆匆而走,倒是有不少仗着有些本事的修士在城中晃荡,不过也都不敢把太过显眼的刀剑悬在腰间。
陈无双脸上的神情很从容,强敌环伺,谨慎起见,他没有贸然散出神识打探城中情况,本想着找一处茶楼或者酒肆之类的所在,按行走江湖的经验来说,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往往都是从这种地方传出来,可是道路两旁的铺子即便有还开着门经营的也是冷冷清清,根本没多少人。
常半仙怀里揣着那张索命厉鬼的面具做信物,领着不情不愿的许家小侯爷去了青槐关,墨莉、小满、彩衣以及小核桃都被安置在沈辞云先前住过几天的小村子里,贺安澜跟许悠从南门进城,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绕到西门进城。
西河派掌教徐守一说有法子能把那头凶兽黑虎神不知鬼不觉带进城中,陈无双也没有多问,老道士跟阴山一脉传人的手段他都看不懂,问了也是白问,乔装打扮的马三爷则跟慕容百胜、祝存良兄弟二人在城外等候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
两个少年在城中慢悠悠走了两炷香时间,沈辞云压低声音道“处处都是兵士,转的久了难免引起人怀疑,咱们得先找到你说的那铁匠铺子落脚,汇合了我师父他们,再想对策如何下手。”
陈无双应了一声,心下自有打算。
前面避风的街角处有个卖旧书古籍的小摊子,从约莫四十岁的摊主穿着上来看,此人多半是个久考不中的落魄人,大周朝廷每隔三年开科取士,能凭胸中学识一步登天的毕竟少之又少,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对陈无双唾手可得的功名望眼欲穿,最后只落得个自以为明珠蒙尘的郁郁而终。
年轻观星楼主信步走到摊位前,拢了拢被大风吹乱的头发,随手掸去衣衫上的尘土,装模作样在摊位上拿起一册纸页微微泛黄的的书,轻轻嗤笑,说什么万般皆下品,这满篇的仁义道德,在如今的凉州,可换不来多少能买衣食暖身果腹的银子。
帝王往往重农重文而轻贱商贾,可若是世上没有铜臭,又哪里来的书香墨香?
等来生意上门的摊主迅速抬眼打量这两个陌生少年的穿着,想着以此来断定能从他们身上抠出多少银子来,脸上的喜色掩饰住眼神里一抹鄙夷,暗道,又是不知死活前来井水城火中取栗的江湖修士。
说心里话,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摊主,尽管是家徒四壁万般无奈才肯把这些藏书拿出来卖,但还是希望货卖识家,到了眼下家无余粮的境地,倒不是想着在城中找寻知音之人,而是不愿意见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落到不爱惜的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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