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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夫人凝视女儿的方向,良久才道:“不是她长大了,是皇后娘娘待她好。娘娘温柔和善,包容她的自以为是,赞赏她的聪明伶俐。日子久了,嫋嫋身上的戾气自然就消了。人家待她宽容,她自也会宽容的看待周遭。”

程始知道妻子的心事,叹道:“别多想了。嫋嫋能投皇后的缘,是她的福气。”

萧夫人心如明镜。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次日,少商果然睡到太阳晒臀部,心满意足的从温暖的被褥中爬出,梳洗穿衣打点整齐,阿苎忍不住道:“都这个时辰了,女公子为何不在家用过午膳再进宫呢?”

少商边往外走,边笑道:“我给家里省些口粮嘛。”

谁知一旁的小阿梅揭穿了她:“桑菓阿姊都跟我说了。今天长秋宫有盐炙狍子肉,女公子馋好久了,还吩咐庖厨给她留下几块,晚上要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少商冲阿梅扮了个鬼脸:“你个耳报神,敢泄我的底,当心狍子肉没你的份!”

在满院婢女的笑声中出了门,少商在马车里她还不忘数落桑菓:“我以为你老实嘴严呢,你告诉了阿梅,不就等于告诉了阿苎?告诉了阿苎,不就等于告诉了阿母。阿母知道了,阿父还不赶着来笑话我嘴馋啊!”

桑菓羞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昨夜奴婢告诉前院的庖厨,说今日女公子要带新鲜的狍子肉回家,问他会不会烹制时被阿梅听见了。”

莲房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庖厨知道了,青夫人就知道了,那么女君自然也能知道。”意思就是少商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去的。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沿途经过市坊,少商觉得今日外面特别嘈杂,不知在咋呼个什么劲,她心中觉得不大好,就遣了家丁去打听,问回来的情况叫她大惊失色。

“百姓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杀了梁州牧家的公子!”

少商惊惧非常,当下再不敢耽搁,赶紧往宫里驶去。在上西门下了车,一路疾奔至长秋宫,她才发现从守宫门的中黄门到沿途洒扫的宫婢,俱是一脸惶恐谨慎,唯恐惹祸上身。

翟媪迎上前来,轻声告诉她太子在里面受皇帝训斥,具体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少商点点头,小心翼翼踏进殿内,顺着宫廊往里走去,看见岑安知守在内殿门口,便拱手作势让他不要传报,岑安知苦笑着点点头。

内殿传来皇帝阵阵怒骂声,少商隐隐听见‘昏聩无知’,‘自作主张’,‘愚不可及’云云。少商一直很敬重太子,觉得太子殿下具有十分朴素的正直品性,悲天悯人的善良情操,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然后,她悄悄的退了出去。

“你不进去为殿下说两句好话么?”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少商险些尖叫。

她回身用力拍打凌不疑,压低声音道:“我疯了么,平日没事陛下还训我呢,现在进去,有死无回啊!”

看女孩吓的小脸紧绷,凌不疑便将她提了出去,一直拎到侧殿用午膳,并将最肥美的那碗狍子肉放在她面前,用鼓励小猫咪舔牛奶一样的慈爱眼神看着女孩。

少商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不疑勒令她边吃边听后,才细细说来——

昨日下午太子去向皇帝坦白曲泠君与自己私下见面之事,并希望由此替她洗脱冤情,结果被皇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叫太子不许擅动,皇爹他自有主张。谁知太子担心事情拖的越久,曲泠君就会受越多的苦,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怎办?于是就自行去廷尉府找了纪遵坦白。据说纪老头当时气的脸色刷白,很不客气的瞪了太子几眼,并在太子的一再要求下亲自去通知了梁府。

梁媪自然暴跳如雷,厉声大骂曲泠君不守妇道,恨不能撕了她的皮。但梁州牧却不管她的心情,径直向几位家族核心的耆老宣布不论凶手是谁,反正不是曲泠君,并且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不宜继续追究了——至此,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若曲泠君真因为受不住虐打而杀夫,梁家也不好跟曲家交代。别说众人信得过曲泠君素日的为人,不认为太子与曲氏有私情,就算有私情又如何,高门大户里说不清的事多了。

到了这个地步,梁尚的尸首终于可以收敛了,应该洗洗涮涮准备出殡丧仪了。因为梁尚的死伤之处太明显,是以纪遵百密一疏,居然不曾验尸,然后事情就坏了。

“梁尚的口中含了一枚玉蝉,其上刻有‘子昆’二字。”凌不疑淡淡道。

少商知道这是太子的字:“是不是弄错了,也许是有人假冒呢,刻字又不难。”

“纪大人当时还在梁府,正与州牧大人用晚膳。他是时常进宫面圣之人,认出那就是太子平日佩戴之物。”凌不疑闲闲道,“其实前几日纪大人还见过太子腰间挂着这枚玉蝉。”

“还有,解开梁尚的发髻,发丝间还夹了数粒细小的桂花继续吃,别停下来。没错,那桂花正是紫色的。”凌不疑继续道。

——太子那座紫桂别院的特产,全都城绝无仅有的紫色桂花!

“还有么?”少商破罐子破摔了。

“自然还有。”凌不疑淡淡道,“纪老儿虽年纪大,脑子倒不慢。他见此情形,立刻要去查看那口送古籍的箱子。”

“那口箱子怎么了?”少商狐疑道,“我记得那箱子是空的,哦,不对,里面有几卷竹简,旁边还散了几卷。”

“纪老儿取出箱内所有的竹简,掀开垫在底部的油布,发现箱壁上不但有血迹,亦有数粒紫色桂花。”

“好整齐的线索。”少商冷笑着拍下牙箸,她几乎能想到昨夜梁府众人心中所猜之事——曲泠君意欲私会太子被梁尚发现了,便一路尾随至紫桂别院,撞破妻子与太子之事怒而争辩,之后被杀。其后,太子为掩盖此事,便以书箱运送梁尚的尸首到书庐,曲泠君再假作发现尸首,最后太子场面为证,曲泠君脱罪。

“那又怎会闹的这么大?都街知巷议了!”少商愤然道,“难道梁家就这么不知死活么。别说事情还不清楚,就算真是太子失德,也不能这事抖出来啊!”

“聪明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这不,梁家还有个蠢货么。”凌不疑讥讽道,“梁家那老妇人怀恨在心,认定梁州牧和纪大人都有意包庇太子和曲氏,昨夜假作昏厥,今日一早,她就让心腹偷偷溜出梁府,然后大张旗鼓的将案子告上了京兆尹。”

少商气的胸闷,看向凌不疑:“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还若无其事的。”

凌不疑冷冷一笑:“总算知道了对头要出什么招,这不是好事么?不然始终得记挂着,不知从何处,不知在何时,不知何人会向我们发难。”

他优雅的立起修长的身体,在室内缓缓踱步:“这条线索看似齐整,但并非无懈可击。玉蝉也好,紫色桂花也罢,都可以是有人栽赃。太子素来舒朗,不拘小节,当初连东宫印信都丢过,何况区区配饰。”

“可偏偏我们端正贤良的太子殿下,自行承认了与曲泠君在紫桂别院见过面,这就有些夹缠不清了。然,就算是梁尚撞破了太子与曲泠君,要处置一具尸首容易的很,哼,何必这般大费周章,真是欲盖弥彰!”

“这件事还有许多破绽,可只要真相不明,哪怕陛下强行压了下去,太子殿下也永世难逃流言侧目。我观那暗中之人似也无意将杀人夺妻的罪名钉死在太子殿下头上,不过想浑水摸鱼,诋毁太子名声,以图将来”

直至此刻,这件原本看似寻常的杀夫案才慢慢撕下它小心掩藏的面纱,在少商面前露出狰狞诡谲的真面目。机关环环相扣,每一转折都暗合人心弱点。想到有人始终在暗处窥伺着长秋宫,如滴血的獠牙般寒气森然,少商顿觉不寒而栗。

凌不疑等皇帝骂的差不多了,就回内殿去整理战场顺便收容俘虏。

皇后又病倒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不过她一句都没跟少商提起,还微笑着叫她拿上狍子肉早些回家去,要是程家庖厨不会调制狍子肉,就叫长秋宫的庖厨往程府跑一趟。

少商默默的从寝殿出来,看见太子正坐在殿外廊下愣愣的出神,夕阳余晖下他的面孔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五岁,显得格外无助。他发觉身后来人,低声问:“母后可安好。”

“娘娘饮下汤药,已经睡去了。”

“外头有人说孤无行无德,其实这话没错,最好再加上一句无眼。当初孤看错太子妃,害泠君所嫁非人。如今孤想帮泠君一把,却反陷她于更加不堪的境地。呵呵,孤这储君做的,真是一无是处。”太子自嘲道。

“殿下,您真觉得曲夫人没有杀梁尚吗?”少商没有安慰太子,反尖锐的问道,“您当初看错了太子妃,会不会如今也看错了曲夫人。她其实在途中设计杀死其夫,藏尸书箱中,与您见面后将尸首运回书庐。”

太子一愣,笑道:“那她这么做的缘故呢?将孤扯入这事中,于她有什么好处,于梁曲两家又有什么好处?”

“殿下,妾不懂朝政之事。梁曲两家真的绝无陷害您之意?”少商继续问。

太子失笑:“孤虽眼瞎愚钝,但不至于无知至此。像梁曲两家这样的世族,就算要陷害孤,也绝不会亲身上阵的。”

少商喃喃道:“妾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梁家都乱成一锅粥了,名声扫地,哪有这么舍生忘死来陷害人的。何况还未必能一击致命,这岂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吗。以我家区区二三十年兴起的门第,阿父都舍不得冒险,何况梁家曲家?”

“少商究竟想问什么?”太子疑问。

少商回过神来,笑道:“之前凌大人与妾说,曲夫人素有智谋,若真想杀梁尚有的是法子,绝不会将自己陷入这等困境的。再加上殿下这番话,妾想,梁尚必不是曲夫人所杀的了。”

“这是自然。”

“而那梁尚也不会是自尽的喽?”

太子失笑:“这怎么会?”

“那就好。”

少商坐到太子身旁,双眼如稚子般澄净无瑕。她正色道:“殿下,您十年前也许做错了,可十年后您没有做错。你知道了曲夫人受虐打,你若为了顾忌名声而不闻不问,那才让人心寒呢。自来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有人在暗中算计着您,您若为了顾忌这些就这不敢那不敢的,那活着多无趣啊。”

“不过,有此回之事为诫,殿下您以后一定先和凌大人商量再行事可好。梁尚是个窝囊废,孬种,贱人,他欺负曲夫人的事你不便自己出面,可以请托凌大人啊,他少说也有一百八十种办法收拾他呢,您说是不是?”

太子为小姑娘热切的语气感染,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孤记下了,以后一定与子晟商量。不过,少商说的仿佛如今事已了结了似的。”

少商站起身来,挺直肩头,坚定道:“殿下你放心,既然曲夫人是无辜的,那真凶必然另有其人。天下没有不透光的林子,地上没有滴水不漏的江河,又不是人海茫茫无迹可寻,不过一座梁府,总能找到破绽!”

“您和曲夫人都是好人,没道理好人委曲求全,贱人倒得意洋洋。殿下您别担忧如今名声坠地,只要真凶落网,事情水落石出,总能还您一个清白。”

太子想,她生机勃勃,与生长在深宫中的那些孱弱苍白的生物截然不同,犹如韧性强壮的野生藤蔓,哪怕没有树枝可盘绕,也能自己直立成束,向上生出枝条迎接阳光。

他由衷的为凌不疑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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