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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小便是以男孩子生养,母亲即便对她关怀备至可碍于掩人耳目从不能像对待女儿家那般细致,八岁入虎贲营,即便“他”是苏阀嫡子,可面对步天骑,面对父亲苏仪,“他”一早就知道只有真刀真枪的拼抢才有资格成为苏阀的少将军,那几年,“他”以女儿身和同龄的男孩子们一起较量,那样的辛苦,现在的她已不愿去想,后来十二岁上战场,更是再没机会与母亲和姐姐们相处,而重活一世的这五年,更不会有谁以长辈之姿如此待她,沈苏姀看着西岐茹微垂的螓首,忽然就想到了她那出身世家温婉贤淑的母亲,寻常是那样柔婉的人,到了最后,却也能刚烈到以死明志以身殉夫!
西岐茹为她涂着药,一抬头便见沈苏姀瞧着自己发怔,她不由得一笑,“是不是觉得意外我为何对这些事情熟门熟路的?阿纵小时候尚且还算是个守规矩的,可自从他八岁进了虎贲营之后就没有哪里是没受过伤的,他那样的性子,受了伤也不愿与人说,有些伤口被他掩着藏着有时候发了溃我也不知,后来每隔两日我便要在他身上检查检查,他不愿让人知道他受的那些伤,每每都是我亲手为他上药,一直那么些年都成了习惯。”
涂完了药,西岐茹握着她的腕子吹了吹,又接着道,“后来自他十二岁的上了战场,我连为他上药都没了机会,他每年都回来一次都是好的,后来在西境一待就是这么多年,虽然没再脱了他的衣裳检查一番,可我不用想就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
说起虎贲营和西境,沈苏姀一时只有默然,西岐茹将她的手腕放下,一边还兀自叮嘱着,“千万莫要见水,待会子走的时候将这药带一盒回去,每日涂上两次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沈苏姀看着自己的手腕默然片刻,那边厢宫人已经取来了西岐茹说的斗篷,沈苏姀转眼看过去,眼底一亮,西岐茹手上拿着的斗篷外用顶级天水碧,内里乃是一整块白狐皮,领子上的一圈绒毛更是以纯白的貂尾制成,西岐茹拿在手中抖了抖,“过来试试——”
沈苏姀有些迟疑,西岐茹笑着将她一把拉了起来,而后将斗篷一扬便披在了她的身上,沈苏姀的肌肤本就白皙,那白色的貂尾一围更衬出她一张笑脸精致可人的紧,齐刘海让她的面颊愈发稚气,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却为她添了灵黠,西岐茹上下看看,面上绽出两分暖人笑意,“果真漂亮,稍稍有些长了,却没关系,你这个时候长得是最快的,再过个一两年穿着是正正好,我知你的东西都不是普通之物,这件斗篷也比你先前那件也不差,你自己瞧瞧,若是觉得不好看我便为你换一件。”
西岐茹将她推至镜前,沈苏姀看着那镜子里的小人儿实在是说不出难看的话,西岐茹满意的笑笑,“即使如此那边没得说了,今日就穿着这件走。”
沈苏姀眉头微蹙,见宫人都站的远她这才转过身来拉住了西岐茹,西岐茹眉头一挑看着她,沈苏姀犹豫几瞬才问,“娘娘为何待苏姀如此之好?”
西岐茹没想到沈苏姀这般问,笑盈盈的看她片刻忽然倾身捏了捏她的脸蛋,“大抵、大抵是因我此生没有女儿,你又长得这般好看我才喜欢你,难不成你要我费心思打扮阿纵吗?”
沈苏姀微怔,这边厢西岐茹又捏了捏她的小脸直起了身子,她本欲走的脚步一顿,有些讶异的道,“阿纵,怎生站在门口不进来?”
发怔的沈苏姀豁然抬头,果然,嬴纵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在了殿门口。
西岐茹话音落定嬴纵才抬步进了殿门,眸光扫过沈苏姀身上的斗篷不动声色,西岐茹笑意明快,转过身来一把将沈苏姀拉在了身边,“你瞧瞧苏姀穿这件斗篷可好看?”
当嬴纵打量的目光落在沈苏姀身上之时,她整个背脊都僵硬了起来,大抵是因为不忍拂了西岐茹的性质,嬴纵的眼底竟然真有两分评判的意思,可是他看沈苏姀的时间略有些久,久到西岐茹以为那件披风出了什么岔子,最后,嬴纵点了点头,“尚可。”
沈苏姀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西岐茹见此摇了摇头,拉着沈苏姀走向适才摆着茶点的榻边,“怎会是尚可,我瞧着就十分好看,阿纵是个不识趣的!”
沈苏姀背脊僵直的被西岐茹拉着,某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西岐茹转头不知她之意,沈苏姀轻咳一声道,“娘娘,沈苏姀无功不受禄,这件披风如此贵重,请娘娘收回吧。”
沈苏姀说着便将那披风解了下来放在了榻上,西岐茹眉头一挑,转头看向落座在一旁的嬴纵,又看了看沈苏姀,无奈的摇了摇头,“阿纵,都是你不会说话。”
嬴纵正落座在沈苏姀不远处的宝椅上,闻言便将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沈苏姀身上,微微一默,他的唇角微抿,语声分外低寒的道,“莫不是要本王亲自为洛、阳、候……穿上?”
幽幽莫测的一句话落定,“洛阳候”三字被嬴纵咬的极重,西岐茹有些不解的看向了嬴纵,末了又疑惑的看向了沈苏姀,却见沈苏姀骤然抬眸沉暗的看着嬴纵,嬴纵在她的目光之中勾了勾唇,忽然起身大踏步的朝她走来。
他高大的身子恍若一道山一般的压下来,倾身撩起她身后的披风披在她身上,灵活的十指将斗篷系好,这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道,“如此,洛阳候可满意了?”
西岐茹看着这二人一时没有明白这“洛阳候”是怎么回事,恰在此时门外却传来大丫头玉蝉的声音,“娘娘,宫门外有人求见——”
西岐茹回过神来,转头一问,“是谁?”
玉蝉的声音并无分毫迟疑,脆生生道,“雍王府的右侍郎。”
沈苏姀本来正眸光恻恻的盯着嬴纵,却在听到这话之时感受到殿中一阵明显的气氛凝滞,转头看去,西岐茹面上的笑意忽的一淡,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骤然变得悠长,默了默才恢复常色道,“快请进来吧。”
沈苏姀后退一步,看了看肩上的披风对着西岐茹一福,“今日多谢娘娘解围,这件披风……沈苏姀厚颜收下,娘娘既然有客,沈苏姀就先告辞了。”
西岐茹笑着点点头,“阿纵,去送送沈姑娘。”
沈苏姀闻言立时果断的摇了摇头,“外面天冷,王爷不必相送。”
沈苏姀说完便走,嬴纵看着沈苏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眸色一沉,到底未曾追上去,一转眼,却见西岐茹眉间笼着两分暗色,已是顾忌不到他这边了,嬴纵默然一瞬,转身进了内室,这边厢沈苏姀一路急走,刚走出殿门没几步便看到玉蝉领着一位身着褐色披风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看到沈苏姀之时眉头一挑,沈苏姀不由也停下了步子让在了一旁,玉檀见那男子看着沈苏姀的目光略有疑惑,便解释道,“这位是沈阀的五姑娘,我们娘娘很喜欢她。”
沈苏姀闻言便只好朝那男子福了一福,那男子也不说话,一张略显木讷的面上堆起两分笑意,对着沈苏姀点点头便朝殿内走去,沈苏姀回头看了看那男子的背影,心头忽的生出一股子异样,却也不过是一闪而逝,她没再耽误,随即便快步出了栖霞宫。
栖霞宫外停着一辆大马车,一眼便能看出是送年礼的,想到早前雍王在寿康宫也有年礼相送沈苏姀便也未曾多想,由两个栖霞宫侍女撑伞朝寿康宫而去,沈苏姀心头鼓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嬴纵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她所求为何,狠狠地咬了咬牙,沈苏姀只在心中暗道那妖孽万万莫要坏了她的事!
回到寿康宫之时陆氏已经起身,沈苏姀刚由宫女们一路领进内室便瞧见笙娘正面色煞白的跪在堂中,沈苏姀面上生出讶然之色,心底却是一片明镜,只走到陆氏身边去问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陆氏面上略有愁色,看得出来很是不舍笙娘,闻言便拉着沈苏姀落座在自己身边,有些叹然的道,“阿笙病了,这病也不是什么好病,大夫能医天下人,却医不好自己,她如今要向哀家请辞回原来的地方呢。”
沈苏姀甫一听到那“原来的地方”心头便是陡然一惊,定了定神之后才语声略带紧绷的开口,“既然是生了病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如先去养病,等病养好了之后再回宫来,且不知笙娘所说的原来的地方指的是?”
沈苏姀语声天真的一问,陆氏却眸色一暗说不出话来,这边厢笙娘已经轻咳了两声道,“请娘娘不必怜惜奴婢,奴婢活了一辈子了,无论哪里对奴婢来说都是一样。”
沈苏姀面生疑色,陆氏连着叹了三声气,这才紧握着沈苏姀的手否定道,“不必回原来的地方了,依哀家之意,你既然想去个清静点的地方,不如还是去永济寺住一阵子,那里是皇家佛寺,只要哀家吩咐一声,也有人照顾与你,永济寺的无相方丈医术尚佳,或许你这病他能为你治好呢!待你的病治好了,哀家再将你接进宫来,你觉得如何?”
笙娘垂着眸子半晌未曾说话,再抬起头之时眼眶便是红红的,“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既然如此答话那便是应下来了,陆氏点点头,“好了,就陪哀家过最后一个年,过完了年再出去,这几日哀家的身子还要靠你调理,你且顾念着自己的身子莫要太操劳便是了。”
笙娘当即对着太后磕了个头,“奴婢遵旨。”
陆氏满意的笑笑,挥了挥手,“好了,你且歇着去吧。”
笙娘起身退了出去,陆氏唇角的笑意才缓缓淡去,拉着沈苏姀的手摇头感叹道,“丫头,事实变幻果真是无常的紧,笙娘的医术哀家一直觉得当世无人能及,却到底有的病她没办法治,且这病最后还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这么一出宫,哀家忽然觉得哀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沈苏姀眉头一皱,握着陆氏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些,“太后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笙娘是生了疾病没有办法,娘娘您却不一样,您身体康健,虽有寒症在身,可笙娘能为您调理好,我们再寻别的大夫也能为您调理好,您看几位殿下这两年都会大婚,您儿孙满堂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可万万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陆氏摇着头一叹,眸光又落在了笙娘走出去的方向,“笙娘也是个命苦的,哀家本对她有愧,现如今她这么一走哀家连个弥补的机会都没了!”
沈苏姀闻言立时心头微动,“笙娘不过是个宫人,娘娘言重了。”
陆氏或许是因为笙娘突如其来的疾病和辞行生出颇多的感慨,一时竟然打开了话匣子,微微一默,也不避讳那么许多的道,“哀家不仅对她有愧,哀家还对她的主子有愧,这些旧事哀家年轻气盛之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人一老,从前做过的亏心之事便都记起来了,哀家这一辈子能有今日的地位,手上自然没那么干净,这么多年来吃斋念佛也算是还债,佛祖什么事都能原谅哀家,却是这一件无论如何都不放过哀家……”
沈苏姀听得心头紧跳,“太后娘娘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佛祖如今不原谅娘娘,必定是不懂娘娘的用心,娘娘这么多年来行善念佛,难道还不够吗?”
陆氏无奈苦笑开,“哀家行的算什么善,哀家做下的恶事太多,便是再多的善也弥补不过来,念再多的经又有什么用,除非哀家再活一次,或许能改了一时邪念挽回大错。”
沈苏姀双眸微眯,一边轻抚着陆氏的背脊一边语声深长的道,“太后娘娘此言差矣,人生在世,谁都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眼下太后娘娘还活着,既然如此,便一定有补救的法子,你对笙娘这般照顾,不就是在弥补吗?”
陆氏听着沈苏姀的安抚之语仍是眉心紧皱满心愁苦不得开解,摇了摇头,“只对阿笙好有什么用,她的主子们都是哀家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如灯灭,哀家还能弥补什么?”
沈苏姀似乎有些词穷,深吸口气才道,“人死如灯灭是没错,可人人都有身后名,太后娘娘何不嘉奖他们的族人追封她们的名号,如此,她们在天之灵也能安心几分,娘娘心中也要好受些,实在不行,若他们前世有仇便帮她们报仇,前世有冤便帮她们雪冤,能做多少是多少,上苍有眼,定能将娘娘所为看在眼中,娘娘何愁不得原谅?”
陆氏忽的抓住了沈苏姀的手腕,转过头来眸光深刻的看住了她,沈苏姀被陆氏郑重而沉凝的眸光看的心头一跳,只以为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却见陆氏盯着她看了一瞬忽而在眼底绽出两分光亮,点着头道,“丫头,你说得对,哀家能做的还有许多,你说得对。”
陆氏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那般沉思的模样好似已经在计划该如何为那些“在天之灵”们做些什么,是追封?报仇?还是雪冤?她能做的,似乎不少……
沈苏姀看着这样的陆氏心头一松,紧绷声线缓缓的道,“娘娘这样想才是极好的,您还有许多好日子要过,对那些人尽力而为便可,此番笙娘出宫,是一定能化险为夷的,她的医术救过那样多的人,上天绝不忍心让她因此丢了性命。”
沈苏姀语声和煦的说完,陆氏一边点着头一边在想着什么,沈苏姀眼底闪出两分欣慰又激动的光亮,一边替陆氏垂着背脊一边看向窗外,一直簌簌而落的雪粒恰在此时停了下来,沈苏姀眸光一亮,然而那喜意还未达眼底她便看到两支嘶叫着的黑鸦从寿康宫的飞梁斗拱之上急掠而过,黑色的翅膀恍若招展的灵幡,让沈苏姀眼瞳猛地一缩!
“对了,哀家忘记问你,你所求之事,皇上可准了?”
陆氏忽然一问让沈苏姀回了神,她转过头去,眼底笑意欣慰,“恩,皇上准了。”
陆氏大送口气,拍拍沈苏姀的手满是感叹,“从此往后,再也无人敢欺负哀家的丫头了!”
沈苏姀面上仍是笑着,可心头的不安却越发浓重,回头看向窗外,刚刚分明已经停了的雪竟然又簌簌的落了下来,雪势急骤,好似在应和她心中的不详一般。
三日之后,昭武帝封赏沈家慷慨救国的圣旨到了沈府。
那一天,沈苏姀以十二岁稚龄成为大秦帝国历史上第一位权门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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