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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米饭送入口中,腮帮子鼓动两下,再送一口,粗砺的拇指紧扣在筷子上,却微微向内蜷缩。
他费力想要咽下去,却苦于一时没有茶水,喉咙里梗得难受。他撂下筷箸,急忙上仰艰难吞咽,眼尾却不争气地泛起了猩红。
他垂头,胡乱接住掉下来的眼泪又往桌边一甩,重新拿起筷子,就这样来回几次,碗里的米饭见底。
他开始干活,又将自己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收拾完碗筷才发现,木桶里的备水用完了。
他静下来,站了一会儿,终于不再纠结。他吹灭所有烛灯,和衣而眠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以极为规整的姿势,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自己在和自己较劲。
讽刺至极的是,他此生难得的善意,姑且能用于接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他最珍重的人,却被他磋磨得遍体鳞伤。
巨大的痛楚就像腹中隔夜的硬米一样难以消化,而一切都由他一手促成……多年麻木的假面被撕烂开来,露出来的是里面溃烂了的丧尽天良的丑恶姿态,他双手掩面,珍藏的过往像洪水一样淹没过来。
自从叔父病故后,他再无以凭依,他的性子渐渐生敛,也变得愈发清淡少言,然而南下投访途中的碌碌风尘,可以消磨一个人的倜傥恣意,却磨不平年少意气的棱角。
叔父生前的殷切托付,虽然到底只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折返,但是之前那场偶然插足的华宴,却让他看到有如明光漫照的光景,重拾沉寂在生命里的意气。
因此,满腹的牢骚与难过成了一抹没有瑕疵的妆面,将失意之人有意寻求安慰的表面行径粉饰得理所当然。好像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不再是惦记不得。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那人收尾一言,明明并非出自孙漕的口齿,却好像完全翻转了过来,写照的恰恰是那时他的内心。遥记当时,客栈里与他同一天落脚的客人看着他赶路,还意味深长地调侃他,是不是赶着去“寻香”,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忙点头,是啊,可不是去“寻襄”么——
在从蒲昌返程的途中,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望见临清危耸的郡地城关,紧张的唇齿里念着这座城池的名字。
临清,临清——
临近那罗罗清隽的身影。
在一个雪粒飘飞的清晨,他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人,被门人误认为乞丐的那点窘迫,在转身后那一眼惊喜的透望中,顿时消散得七零八落,他展颜调笑他,见他粗糙的状态又惹他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三个字,擒住了他的心脏。
可是他与柴襄不一样,他们终究是两路人。柴襄清誉满城,与他有交集的高朋贤友数不胜数,而孙漕与那些生来优渥的高门仕子,注定是格格不入的。
但傲骨使然,他从不自卑于门第之别,甚至对这种庸俗的世故心生偏见,鄙薄那些自恃清高的豪门望族。诚然,因为望璋宴的搅局,这些高贵的人也不喜他,时常话里话外评论他孙某人桀骜自大,无半分君子风雅。
那个时候,柴襄身居贵胄子弟其中,雪白鹤领上,俊逸的玉面朝出言者转了过去,看着那人摇摇头,“既有真才实学,恃才放旷,又有什么错呢?”
那个年轻气盛的、曾为自己占尽风头的张扬劲吃过不少苦楚的孙漕,面对强行灌进胃里的冷言羹,已经习惯得,不会再有任何动伤。
可是他,竟会为这样淡淡的一句话,突然难过起来。
铮铮傲骨,也会流露出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就像是柴襄亲手剥开他所有用作护体的茧缚,
看见无坚不摧的表皮之下,最脆弱最真实的少年情态,又像是无意间才闯进这个逼仄的角落,与那个在蜷缩起来的他,倏然目光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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