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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是七八年前了。

鄞县在浙江宁波,百姓向官府交税时以纸封钱投入柜中。平民穷人用白色的纸,乡绅大户则用红色的纸。但凡红封,都可免于被官府差役敲诈勒索;白封则往往要交比规定的粮税更多的钱款。

长此以往,百姓们自不乐意。

于是闹了起来,聚众入城请愿,想平粮税,取消红白之封。

当时的县太爷不由分说便把为首之人抓了起来,定了个“聚众”的罪名。

大乾律例,聚众是重罪。

最轻也要判此人一个斩立决。

百姓们自然大怒,且对被抓进去的为首之人有愧,竟聚了好些人涌入城中,围了府衙,打砸县衙,把人给救了出来。又把县太爷拉了打一顿,押到城隍庙外,示众辱凌,逼迫其写了一张平粮税的告示。

末了甚至放火烧了县衙。

这事情可不小,桩桩件件都是枭首的罪,烧县衙更是等同于要反。

原本的县太爷不中用了,巡抚那边很快派下来一个新的县官,叫周广清,到了鄞县。

其时事情正乱。

可没想到这周广清竟很快将事情解决。

他先将那些乡民叫来,一一问过,问他们是不是要反。

乡民们哪敢反?

周广清便问他们为何闹事。

乡民们说是听带头的人说粮税有红包两封不公平,入城不是来反,是请平粮税。

周广清吓他们说,衙门都烧了,还不叫反?

这下乡民们慌了,纷纷问如何办才好。

周广清这才跟他们说,怕朝廷追究下来,不如先把自己撇清,写个呈文到县衙,声明自己并未进城闹事,本官也为你们平了粮税,你等照常缴纳。如此一来,官兵去抓那带头的,也抓不到你们身上。

于是没过七天,数百呈文便都到了周广清堂上,人人表示自己并未参与此事,听从朝廷调遣,谨遵律例,却是与那带头的人划清了界限。

官府贴了告示通缉此人,悬赏三百两。

不久便有人向官府举报。

没成想,逢着一日,风和日丽,那人竟自己来投了案。

乡民得闻,一时万人空巷,观者如堵。周广清到得县衙堂上一看,但见堂中所立之人,竟是丰神俊朗,渊s岳峙,浑然无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态,一身坦然平静。

反观周遭乡民,个个目光闪躲,面有愧色。

张遮至今还记得,周广清多年后在吏部值房里提起此事时,满面复杂,像是旧年那件事历历浮现在眼前,余下的是满怀唏嘘。

周广清也是名能吏。

张遮认识他,是因为两人曾在一处进学。只不过后来他放弃了,周广清考上了。

只可惜,周广清运气实在不算好。

鄞县事后,他升了官,当了府台。但京中三年一考绩,也不知为何,连着两回没拿着“甲等”,始终在五品上下徘徊。眼看年纪大了,竟不得往前进一步。

负责评绩的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张遮听后,说:“自古民如草,风往那边吹,便往那边倒。跟着人闹事,无非想平粮税;一旦危及自身,性命与道义,只能择其一。舍道义取性命,实乃常情。此过主在县衙敲诈勒索,那带头之人虽有聚众之名,横遭背叛,为人撇清关系,情理虽是可怜,法理却是难容。周大人分化之计乃在常理,只是此人可惜了……”

按律,此人当斩。

可没料到周广清听了他的话,却是嘿然一笑:“可惜吗?”

张遮不由奇怪。

周广清竟是长长一叹,问道:“张大人可知,当年这带头之人是谁?”

张遮便觉内中怕有隐情,道:“还请指教。”

周广清于是摇头大笑:“此人便是如今你我头顶上那位权倾朝野的谢太师啊!”

张遮登时怔住。

周广清却是道:“这些年我官场汲汲营营,纵卓有成绩,亦不能寸进,内里因由,早便心知肚明。只是方今回头想来,竟觉恍然一梦。我自知此人被我分而化之后,迟早会被我捉拿归案。却没料到他竟是自来投案。当时但觉大丈夫当如是,不免言语激赏,称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猜他说什么?”张遮便问:“说什么?”

周广清笑一声:“他朝那些个乡民看了许久,人人不敢直视其目光。他竟然平静得很,也瞧不出喜怒,但笑一句――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那是史书上写过的话。

世人看谢危,都当是个圣人。

张遮却知此人亦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竟不能想,谢危谢居安谢太师,年轻未考取功名时,竟也有着一腔上头的热血,聚集乡民,请平粮价。

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心向背,改则瞬息。

纵然这位当时或恐是个真圣人,环顾周遭,想人受其利,却撇清关系,甚至为着三百两赏银还要检举揭发,心中又岂无怨怼?

回京述职,盘桓不了多久。

周广清说完喝了盏茶便走了。

张遮同他一道出去,后来便再没有见过。直到他走上法场候斩的那一日,才听人说,新帝一纸诏书将周广清调了回京,升任吏部尚书,封内阁学士。

鄞县这件事,周广清甚少对旁人提起,谢危当时怕还是个意气少年,名声不显,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张遮听闻,实是机缘巧合。

谢危坐在他对面,听得他提起,已起了疑,却未表现出分毫,只一副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模样,笑道:“张大人果然知道。”

张遮道:“因事涉朝廷盐律,曾看过刑部卷宗。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为首之人,本是依律请命,却不想乡民将事情闹大,反将其人带累……”

姜雪宁与萧定非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谢危闻言却摇头。

他举杯饮了盏中酒,手指轻轻一叩桌沿,浸了三分酒气的声音里有种远山逶迤的漫漫浩浩,只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自来是‘天下定,英雄烹’,既行此道,该知人心。此人落得人皆弃之的下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蠢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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