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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夭惊得抬头,只见临天皇冷峭的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深沉,面色不定,她心头一跳,忙起身跪下请罪,语声恭敬,极力保持镇定,道“容乐为保两国之谊,不得已犯下欺君之罪,请陛下宽恕!”她低着头,额角薄汗密布,心悬于空。以为观荷殿一计能瞒天过海,谁知他们个个心明如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她弹得太过了吗?还是这些人太精明计算,事事如料?

临天皇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沉声道“你假借婢女之手,辱我临天国之威,欺骗朕和满朝文武,你确实犯下了欺君之罪!”

漫夭抬起头来,直视着临天皇,道“此事容乐确有不是之处,但容乐斗胆请陛下为容乐设身处地想一想,孙小姐有心与我作难,以当时的情形,唯有此法,方能保证不伤两国任何一方的尊严。还请陛下明鉴!”

她语句铿锵,大胆明辨。

临天皇审视着她,凌厉的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忽然笑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懂得拿捏分寸。倘若当时你有争斗之心,不知道收敛得当,一心要超过雅黎给她难堪,那朕也不会姑息于你。好了,你起来吧!”

漫夭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多谢陛下宽宏大量!”

临天皇又道“你这丫头,胆子够大,心思沉稳,也够聪明,又懂分寸……若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一国之母,必能有所作为,甚至流芳千古。”

她才刚坐下,这一言出,她立马又站了起来,神色不安道“容乐惶恐!”她是傅筹的妻子,临天皇竟能说出她若能为一国之母的话,这怎不叫她心惊胆战。临天皇一代帝王,不是那种会随便拿这种严肃的话题开玩笑的人,他这么说,如果不是暗中试探傅筹是否有不臣之心,那就是试探她是否故意接近宗政无忧,为谋后位!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她不得而知。总之,跟一个帝王说话,处处都是机关暗箭,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大祸临头。

临天皇见她神情忐忑,精神绷紧,整个人都处于防备作战的状态,不由笑道“行了,朕就是随口说说。你只要记住一点,做人要谨守本分,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你是将军夫人,就做将军夫人改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你不再是将军夫人,而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你就该遵守另一个身份该尽的职责。你……明白了吗?”

漫夭总觉得他说的这番话,不像表面的那么简单,但她又不能问,只得仔细地应了声“是。多谢陛下教诲,容乐谨记在心。”

“恩,就算你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将来你会明白的。好了,要见无忧就去吧,倘若将来有机会,你……好好待他。朕欠他太多,总希望有一个人能给他幸福。”

漫夭眉心纠结,越来越不懂临天皇到底想表达什么?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也不难理解,但临天皇……为何感觉那么奇怪?他不是因为一年前她嫁给傅筹时与宗政无忧发生纠葛而对她反感么?这一年来,临天皇表面对她还算礼遇,但她却能感受到他是发自心里的不喜欢她,可如今,这态度的转变以及这一番将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叫人好生疑惑。且不说这年代一个身份就代表着一生的烙印,别说是一国之母,就算只是再嫁给一个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可能。

见临天皇起身要走,她暂时收敛心绪,行礼恭送。

临天皇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朕,会赐你两样东西,等过几日,叫陈公公给你送去。你切记,今日朕对你说的话,你不可对第二人讲。这两样东西在你还是将军夫人的时候,绝对不能打开,否则,你会成为临天国的千古罪人。”

漫夭震愣,千古罪人,多么严重!她惊得不能回神,却也在临天皇的目光注视下,直觉得应道“容乐记住了!”

“主子,主子……”临天皇走后,项影才又上了亭子,见她怔怔发呆,便过来叫她。

漫夭此时心头极乱,似有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纠成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她干脆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去想,先把目前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事办完再说。

下了凉亭,她让项影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去了思云陵。

思云陵的守卫见了她只是行礼,仿佛早知道她要来似的,为她指明去路,却并不进去通报。

不可否认,思云陵的建造必定是花费了很多心思,从这里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阶,处处皆能看出临天皇对于云贵妃的珍视。她不由感叹,一个女子为一个男人付出了她最美的一生,但生的时候不能被更好的珍惜,得不到完美的爱情,死了,就算陵墓修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和她一样来自现代的女子,在爱情面前,最大的伤害无非就是她爱的人不爱她,或者他嘴里说着爱她,却又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一次一次把别的女人娶进门。

走进陵寝,冷炎忽然现身,为她打开最里层的墓室之门。

她一走进去,便觉一股彻骨的冷意袭来,瞬间将她层层包裹,就好像人走进了冰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空气中寒雾缭绕,隐隐透出浅碧色的玉石墙面,侧对着她的男子站在冰水池中的白色石桥之上,一身孤绝萧漠,寒凉透心。

宗政无忧的目光注视着脚下升腾着寥寥薄雾的冰水,心思百转,早已随着那人到来的消息而波涌耸动。他没有转头去看她,但知道她一步步地向他走了过来。

漫夭迈步上了石桥,望着宗政无忧似是清瘦了许多的背影,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话语此刻她忽然说不出来了。

是该先行礼吗?可她觉得那样真的很矫情。离他越来越近,她仍然一句话也没说。走到棺前,她凝息看向棺中的女子,那让老天都嫉妒的美着实让人移不开眼。

“听说你被他软禁了!他怎么又同意放你出来了?”这是宗政无忧的第一句话,听来有些不着边际。

漫夭在他身后停住脚步,所答非问,轻声道“我来还你扇子,这样贵重的东西,不适合放在我这里。”

宗政无忧回头看她,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看着她递过来的墨玉折扇,再望着她的眼,他那深邃的眼中神色几转,复杂难言。最后说道“要保住你想保的人,总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手。你若不想欠我的,就当做是,我偿还……那一夜对你的亏欠。”

漫夭心间一阵猛地刺痛,身躯一颤。

宗政无忧真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明明是帮助她却又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

漫夭握着扇子的手指无力张开,那墨玉折扇直直坠下,落入冰水之中,他们两人都没有看上一眼。漫夭这一刻,早已忘记了她来此的目的,她只想转身逃开这个男人,但她刚转身,手就被他抓住。

她回头,眼眶无可抑制的泛红,抬高下巴,笑得那样悲哀,艰难问道“这就是……你为我的身体……所定下的价值吗?”

宗政无忧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什么,面对她眼中藏也藏不住的屈辱和痛怒,他恨不能一剑戳穿自己的喉咙。一把扯了她过来,就想抱她,漫夭却甩开他的手,他紧抓住不放。

漫夭唇含讥讽,自嘲而笑。

宗政无忧最不能忍受她那样的笑容,他脱口而出,生平第一次说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他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的身体,怎可以用“价值”二字。他从来不会解释,也从不曾向任何人解释过什么。

漫夭震了一震,他跟她说对不起?!这句对不起不能消除她心里的刺骨的痛意,但她正视了宗政无忧此刻眼中的懊恼和愧责,这大概是这个骄傲自负的男人最大的极限了吧?因为了解,所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们就那样僵立的站着。

宗政无忧忽然把她拉到前面去,与他并肩站在玉棺旁,对她说道“这是我母亲,阿漫,你给她行个礼。”

漫夭微愣,依照规矩和身份,她给故去的云贵妃行礼也属应当,但这话从宗政无忧口中说出来难免让人惊诧,不知他所为何意?她依言朝云贵妃遗体规规矩矩的行礼,带着万分的虔诚,表达着她对这位同是穿越女子的无法抗争的命运深切理解的心情。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甚至没办法思索怎么跟宗政无忧开口说“七绝草”的事,说要买么,他不缺钱,谈条件吧,在他面前她又没什么筹码可言。看来她这一趟是白跑了。她的骄傲,让她无法跟他开口讨要那样稀有的珍贵药材,因为她害怕欠下他她无法还清的债,更不想用过去宗政无忧对她的伤害作为条件。

宗政无忧忽然弯下腰去,伸手从玉棺之中的冰玉莲花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我母亲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吧。”

那是一片看上去极普通的叶子,却仿佛世上最清透的生命般的碧色,仅有巴掌大,叶片较厚,形状似枫叶,裂片有七。她心中虽有疑却没问,只伸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

室内寒气过重,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纱衣,待了一会儿便觉身子发抖,手脚有些僵硬。真无法想象,宗政无忧在这样的地方,一待便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不会觉得冷吗?她忽然想起来她初见他之时,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极了这冰池里的水,远远地都能感受到那直沁心骨的冷意。他是习惯了吧?要习惯这样的冰冷,不知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宗政无忧眸光一顿,伸手拿起被他扔在一旁的白裘披风,披在她身上,将她裹住。那是他进这里的第一日,他父亲让人送来的。

漫夭这才缓过一些,但仍然觉得冷,宗政无忧看着她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庞,想也没想,一把就将她揽了过来,把她的脸按到自己胸前,企图用自己冰冷的身子去温暖同样冰凉的女子。

漫夭没有挣扎,她那样安静的靠着他,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流在他们二人周身流转涌动,缓缓缓缓地注入她的心里,她的心忽然也跟着绝望起来,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阿漫,你……真的从未后悔?”宗政无忧望着角落里发出惨白光芒的夜明珠,紧紧拥着怀中女子,轻轻问道。

漫夭心间一痛,后悔?不知道。从一年前地下石室的一别,她一念之间,幸福变得遥不可及。她曾经无数次的问自己,如果她当时不那么决绝,而是选择留下,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那将会一种什么样的结果?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因为她一直不能确定宗政无忧那一刻对她所表达出来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

如今,分别一年之后的重逢,他所表现出的种种行为,令她不敢细思量。她害怕认清一个事实,他们跟幸福擦肩而过,是因为她的骄傲和执着。

事已至此,就算他后来是真的爱上了她,又能如何?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永远不会有结果。

她在他怀里静静地笑了,笑得苦涩而悲凉,她说“不后悔。”因为她就是这种性格,即使重来一次,以当时的情形,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所以,后悔也无济于事。

宗政无忧是字字锥心,闭上眼睛掩住眼底的悔恨和绝望,他紧了紧自己的双臂,惨笑无声,道“不后悔,就好。”

不后悔,就不会像他这般痛苦;不后悔,才有可能过得幸福。

漫夭喉咙阵阵发涩,有什么卡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宗政无忧突然放开了她,纵身一跃便下到冰水池中,池水冰彻入骨,漫到他腰间,他丝毫不以为意,弯下身子在水中摸索着那柄扇子。

漫夭几乎想要去阻止他,但是她又知道,那扇子是何等的重要。

宗政无忧捡起折扇后,跳上石桥,将扇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再掉了。”说罢转过身去,淡淡道“你走罢。”

漫夭抿了抿唇,唇色苍白,两手相触的一刹那,他的手,比冰还凉。她抬手解开白裘衣带,将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宗政无忧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她,就如同她来的时候那样,他静静地感觉着她的离去,不发一语。

外头的阳光焦烤着大地,蒸腾而起的热度,如火扑面。

冰与火的交错就隔在了身后的那道石门之间,冰降不了火,火融不化冰,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要活下去,就得受得住。

窒息的痛紧箍在心,漫夭艰难步上马车,靠着车身,张着口,那堵在心间的一口气,就是喘不上来。

她从袖中掏出扇子和那片叶子,这一趟,扇子没还了,又多出一样东西,却没有拿到她想要的,还招来了一腔的心事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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