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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路上,他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结婚就是因为从十七八岁起,就和王小兰搞上了皮绊,王小兰的丈夫得了黄瓜肿的病,就是慢性黄疸肝炎,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梅最后说,要是哪天半夜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的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这个人。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那小城中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惦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打小报告,他说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梅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爬上了学校前面的那个山包,张英才就叫邓有梅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搁下书,他拿起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
这时,门被敲响了。拉开后,门外站着余校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英才问“有事么?”余校长支吾道“没有事。山上凉,多穿件衣服。”张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过去问你,这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同志是谁?”琴盒上写着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长等一会儿才答“就是我老婆。”张英才说“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余校长冷冷说“你就用着吧,什么东西对她都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张英才吓了一跳。
睡不着,他想不出再给女同学写信用怎样的地址。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又听到了笛声,吹的又是《国歌》。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爬下床,披上衣服冲到门外。他看到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旗绳,余校长身后是邓有梅和孙四海,再后面是昨天的那十几个小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大而凉,队伍最末的两个孩子只穿着背心裤头,四条黑瘦的腿在风里瑟瑟着。张英才认出这是余校长的两个孩子。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
张英才说“我迟到了。怎么昨天没有提醒我?”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张英才问“这些孩子能理解么?”余校长说“最少长大以后会理解。”说着余校长眼里忽然涌出泪花来。“又少了一个,昨天还在这儿,可夜里来人将他领走了,他父亲病死了,他得回去顶大梁过日子。他才十二岁。我真没料到他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他说他家那儿可以望见这面红旗,望到红旗他就知道有祖国、有学校,他就什么也不怕。”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韩雨,是五六年级最聪明的一个。”张英才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英才感动了,说“余校长,这些事你该向我舅舅他们反映,让国家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余校长说“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又说,“听说国家派了科技扶贫团来,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邓有梅插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转正。”张英才的情绪就被破坏了,他扭头进屋去刷牙洗脸。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站在边上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那凤凰琴的。”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是在余校长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饭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一根白菜杆,拿着嚼。旁边的想学他,伸手捞了几下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小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涮干净后,独自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只影子现在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道“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见到滚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着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张英才照本宣科,觉得讲课当老师并不艰难,全凭嘴皮子,一动口就会。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有来打照面,他也一点也不觉得慌。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用的一套他记得一点没走移。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梅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他拿上两支粉笔后道“张老师一定得了万站长真传,课讲得好极了。”
捱到下学,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见孙四海不大理他,讪讪地说“孙主任,干脆我上你这儿来搭伙吧?”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其实,你没必要和人搭伙,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孙四海说“想搭?我和班上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让他明天来。”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张英才问“这是谁家的女伢儿?”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就是王小兰。”说时把目光直扫张英才,仿佛说想问什么尽管问。张英才由于听邓有梅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教室学习栏上有篇范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他便端上饭碗边吃边走到教室,范文果然是李子写的。
题目叫《我的好妈妈》。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她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聚上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块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又老是扣称压价,新学期又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将碗送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对李子说“放学后将这点东西带回去给你妈,就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说“拿着吧。代你妈谢谢张老师。”李子谢过了,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他先不上数学,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了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四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一二和五六年级不得安宁。邓有梅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脸上有些发白,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放学后,笛子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邓有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怎么样?”邓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字好!”邓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你叫他们顺带着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邓有梅说“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院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缝里,听到里面余校长的老婆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虽然困,心里总像有事搁着睡不稳。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一睁眼睛,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动着要抓什么。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本小说集,他抓起来隔着蚊帐朝那只手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说话“张老师别怕,是我,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末了补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余校长理拙地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这事过去不一会儿,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余校长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张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余校长说“不是的,志儿他妈不行了,我一个动不了手。”张英才赶忙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老婆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在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满屋一股恶心的粪臭。余校长在里面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张英才看看无奈何了,只有进去。
一看明爱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分析一定是给吞了什么东西憋在喉咙里,并简要地数了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张英才心里一动,脸上发愣,想这女人命真大,自杀几多次仍还活着。余校长和他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只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身上脏得很,余校长自己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连连拍几下余校长不满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横,想着这是下谁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长说“就这样。非得这样才出得来。”张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见明爱芬颈一梗,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来。正是刚天黑时,志儿去借药,张英才给他的那一只。余校长将明爱芬安顿好,看着她睡过去。明爱芬喉咙一咕咙,说了一句梦话“死了我也要转正。”
出得屋来,余校长将志儿从学生们睡的那间屋里,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几巴掌,骂他多大了还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他妈。志儿不哭,全身缩成一团。张英才上去讨保,余校长才将他送回床上,并对那些吓醒了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两人站在月亮地里说了一会儿话,余校长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现在一身的风湿,使不上劲才求他。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忙。余校长说自己天黑以后从不去孙四海屋里,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了之后又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梅为人怎样,余校长表态说这个人其实也是不错的一个。张英才于是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余校长问“谁告诉你的?”张英才供出是邓有梅,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道“我怕他会对我有很大意见呢!”
张英才抓住机会问“那凤凰琴是谁送你爱人明老师的?”余校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英才道“问问就问问呗!”余校长叹口气“我也想查出来呢,可明老师她死不说明。”张英才不信“你俩一个学校里住这久,还不知道?”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信这话,分手后,他顺便将凤凰琴拣进屋。到灯下一看,凤凰琴琴弦被谁齐齐地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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