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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结完了账,优优问给她钱的老李,知道周月的老家在哪儿吗?老李说不知道,周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是实习的。你找他有事吗,是不是你有什么东西还在他那里?
优优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她想要是她真有什么东西还在周月那里就好了。
但在优优回到医院后,在她回到地下室那间宿舍收拾行李时,却发现周月还有一件东西忘在了她这里,这就是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她看着那件半旧的红衫发了会呆,然后仔仔细细叠起来,藏进自己的提包里。
她提着这只提包,走出公安医院的大门,走上夏日的街头,就像寒冬时节她刚到北京一样,提包里除了一些零碎用品,除了那件红色短衫,就只有几件从家里穿来的毛衣毛裤,这就是优优的全部行装,全部财产。
这时的北京,每一条街上,都蒸发着头伏的酷暑。优优此时最大的心情,就是给大姐打个电话。她不是想找大姐哭诉委屈,只是想听听大姐的声音,只想听听大姐说上两句关心的话,让自己确信千里之外,她还有家。但她在一家邮局拨通电话的时候,眼里还是掉了眼泪,她告诉大姐她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她目前暂不回家,她想在北京再待一阵,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大姐如她所盼的那样说了好些关切的话,问她身体病没病,问她现在住在哪儿……她也问大姐病没病,家里好不好,火锅店开没开,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姐说店还没开呢,也开不起来了。欠了一堆钱还不知怎么还,赶这时候肚里又怀了小孩子,我本想把孩子打了去,可你姐夫又不同意。优优惊喜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大姐你怀小宝宝了?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能生呢,好不容易怀上干吗要打了去?姐夫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姐在电话那头叹口气现在不是你们同意不同意,是医生说我身体弱,得保胎,可保胎的药又贵得吓死人……优优说贵就贵,我有钱,我马上把钱寄回去。
放了大姐的电话,优优就在这家邮局,把钱寄回家里。这三个月零十天她一共挣了三千整,除了饭费住宿费和外出时的乘车费(特别是带周月去武警体工队那一次,光车费就花了一百多),还有一点点洗漱用品费,天热了还买了两件薄衣服……总共花了一千多。加上她从仙泉带出来的钱,手上还剩两千五。她寄了一千八百元给家里,自己还剩七百元。她在邮局营业员的指点下填了寄款单,填好后心里洋溢着满足感,她从小到大都是花大姐的钱,后来也花过姐夫的钱。现在她自己可以挣钱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经济上,为自己的亲人做贡献。
寄完钱,她心里轻松快乐了些。于是就在这间邮局里,又打了个电话到仙泉,这回是打给仙泉体校的拳击馆,接通后说找洪教练。优优本来想,周月跟他姑姑出了院,去向何方八成会告诉洪教练。可电话那边说洪教练去北京了没回来,他住北京哪里也不清楚。优优只好怏怏地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那天晚上优优花二十元住了一间小旅馆,花五块钱在旁边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炸酱面。晚上睡觉前又把那件红色运动衫拿出来,摊在床上仔细看。那一夜她就把那件运动衫贴肉穿在自己身上,如此想像着与周月相拥而眠。
那一夜优优果然做了好梦,梦中的情景非常逼真,清晨醒后优优发觉,那个梦简直就像她和周月在医院里互相为伴的纪实电影——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游戏,他们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恋人。她照顾他,也爱他;他顺从她,也依赖她。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黄昏,周月都属于她。那是病中的周月,梦中的周月,她的周月。
那梦的结尾不够理想,问题同样出在太过纪实,它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周月病好之后,突然对她漠不相识。她哭了,哭醒了,醒来后她急急地穿衣服下床出门,想赶到三楼的病房里去,一出门看到旅馆的走廊才发觉这已不是医院。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静静无声。她靠在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心酸落泪回顾梦境,品尝着离开周月后第一个孤独的清晨。
也许她和周月,永远不会重逢。优优也不知道周月什么时候能从老家,从他姑姑那里,再回到北京,不知道他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还是回到xx处继续实习。还是,根本就不回来了,就在他姑姑那里,长期养病。
她本来计划去公安学院或xx处再去打听,但一直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既是因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早起晚归的劳动;也是因为,她有点灰心,缺乏自信。她给仙泉体校又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洪教练已经回到仙泉,但很快就又走了。这一回是去了美国,和他的老伴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和刚刚出世的外孙。这个电话等于告诉优优,再也没人能向周月证明,他是怎样才在武警体工大队度过一个重要的黄昏;再也没人能向周月描述,她在漫长的七十天里,为周月做了什么。最熟悉她和周月的人已经走了,最知晓周月康复原因和真实过程的人,已经远远地走了。
洪教练远走美国,意味优优和周月的故事,命中注定,该结束了。他们命中注定,要各自去过各不相同的生活,投向自己新的人生,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永远不再重合。
优优新的人生是什么呢?开始几天很茫然的,因为她把在北京找工作看得太难了。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可走的后门,她要找工作只能自己去街上转悠,转悠不到就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工广告。她看到一家公司要招推销员,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人家一问她的经历学历,发现她竟然学过财会,于是让她改做记账员,干了十天后又让她做了正式的会计。原来答应每月工资五百元,干了会计又答应每月给她增加二百元,还包吃住。这对优优来说,已经大喜过望,已经非常满足。
优优能在十天之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会计,只能说明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不那么正经正规。这家公司就开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旁边,专门承做各种展览的场地布置。公司一共三间小房,也算前店后厂。十来平米的门脸房算是门市部,后面一间房是制作间兼仓库,再后面还有一间设计室兼办公室,就是这家公司的完整规模。优优就住在设计室兼办公室里,制作间兼仓库里还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小工。这公司连她连小工连设计师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原来的会计只是兼职,每月在这里拿一千五,负责做一本能逃税的账。因为公司里的业务太简单,这种账优优也能做,所以拿一千五的就换成了拿七百的。而且,优优除了记账做账当会计,还兼做秘书、勤务和推销,每天每晚要干的活儿可杂呢,干得辛苦异常。
老板答应,如果优优干得好,工资还能涨到八百甚至一千呢,老板还许诺,如果优优能推销来“项目”,还能给她提成呢。因为公司是下发薪,所以提成和工资全一样,都要等月底才结清。优优于是盘算着,以后她每月最多只花五百块,剩下的钱全都攒下来,全都寄到家里去,去给大姐生小孩。
优优没想到北京的工作居然很好找,而且还专业对口呢。但她同样也没想到,工作虽然很好找,挣钱可是不容易。虽然国际展览中心的展会一个接着一个地举办,门口总是人来车往道路拥塞,可他们的门市部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优优跟着老板整天站在展览中心的前后门口拉生意,还到一些公司去拉生意,但跑了十几天才跑到一单小活计,也就是给展板刷刷漆。本来那展板是不需要刷漆的,但因为那家参展公司管这事的恰好是优优在公安医院认识的人,所以人家就照顾了这点小生意。
那管事的叫姜帆,就是给优优买过诺基亚8850的那个人。
优优记得姜帆在一家医药公司里当头头,这个展会也恰好是个医药展。优优的老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份参展商的展位单,便按单子上的公司一家一家挨门串。这天恰巧找到这家信诚药业公司里,正好碰上这个叫姜帆的人。那时信诚公司一个看门的正往外轰他们,姜帆恰巧从电梯里面走出来,是他先看见优优的,而且还能立即叫出优优的名。
“优优,是你吗,你是来找我吗?”
优优则是想了片刻才认出他。她说“啊,不是……啊,是!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在什么医药公司当经理吗?”
姜帆指指脚下说“我就在这家公司呀,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
优优说“你们公司也参加国展那里的展览会吗?你们需要展台布置吗?”
姜帆说“你现在不在医院了吗,你现在……”
优优连忙把自己的老板往前推“我现在在一家展览公司工作呢,这是我们总经理……”
如此这般,姜帆就给他们发了刷漆这样一单活儿,营业额不到一千二,利润却有六百多。
老板大大表扬了优优,不过又说,这单活是咱们俩一起拉来的,而且价格又主要是我谈的,所以这次你就别再提成啦,反正提也提不了太多,你说行吗?
优优说行。
老板又问优优过去在医院都做什么,优优说我男朋友那阵生了病,我在医院照顾他。老板问优优在医院还认识什么人,还有没有做医药这行的。优优说认识的人倒不少,但都没留电话号。老板说笨!
姜帆因为发了这单活儿,所以又约优优去吃饭。优优没有周月了,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也想有几个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推辞。那一晚他们聊得挺好的,姜帆问优优有没有男朋友,优优说有啊,就是医院里的那一个。姜帆问那你出来跟我吃饭他知道吗?优优说不知道,他回老家了。姜帆问他老家在哪儿啊?优优结巴了一下,含混地说咳,远着呢。姜帆说吃完饭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坐坐?优优说不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起晚了老板要骂的。姜帆笑你这么漂亮老板还要骂,你那老板还是男人吗!优优说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再说我真的漂亮么?姜帆说当然了,我再多看一眼就该流鼻血了。优优听了哈哈笑,姜帆也跟着哈哈笑,笑完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换个好工作?优优毕竟和姜帆不太熟,不免要面子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说完不用优优就后悔了,姜帆的公司她看见了,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小洋楼,虽然只有五六层,但还装了电梯呢。这顿饭吃完一周后,优优就更加后悔了。一周后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老板却突然宣布公司有个大投资,手头最近有点紧,工资缓发一个月,下个月和提成一块发。优优听得两眼直发蓝,她手上只剩下三百多,这三百多必须再维持一个月,所以优优那一个月可真是苦,除了最简单最简单的饭,什么钱都不敢花。她不由不想起姜帆来,她要是去了姜帆那种大公司,挣多挣少且不论,至少不会拖欠吧。
一个月之后优优更加更加后悔了。因为快盼到结工资的五天前,老板突然不见了,外聘的那位设计师也没再来。优优和三位小工无所事事地等了三四天,才发觉情况不对头。打老板手机手机总是不开机,直到房东骂骂咧咧地过来封房子,他们才知道公司已经破了产,老板付不起房租付不起欠账一走了之了。后来房东和债主因为争抢公司里的电脑和家具打起来,有人出去报警喊来110,警察来了还以为是优优欠了钱,让优优跟他们走一趟。优优说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分工钱都没结,正好你们带我走,要不我今天晚上没地方住。
警察一听才松了手,才知道优优苦水更加多。优优不是说笑的,她那个晚上确实没地方住。她原来仅有的三百块,这一个月连吃带用全没了。有一次和老板出去跑推销,有十块钱出租车费还是她垫的。她以为这两天就该发工资了,没想到让这家天杀的公司给骗了。
公司被封了,大家全走了。优优又一次回到马路上,手里还是那个手提包,包里还装着那件红短衫,还有她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她从公司里只抢到了一本会计书。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捻在手上一张一张地数。都是一些零散钱,一共十一块四毛五。
天黑下来,灯燃起来。国展中心那一条街上,车水马龙地拥挤起来。家乐福超市的门口,也比白天更加热闹。优优信步走进门去,看到那些勾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和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大车小篮地装着各种生熟食物和家居用品,从她眼前有说有笑地徜徉走过。那些诱人的食物让优优肚子没法不饿,她走到买面包的那片货架前,挑了一个挺大的圆面包,上面有个小标签,写的价格是三元钱。
优优陪那些债主打了一天仗,整整一天没吃饭,她在收账台交了钱,还没出门就吃起来。吃了一半又到卫生间里去喝冷水,喝饱吃饱后她才开始想今天晚上该到哪里睡。
优优找了好半天,找了四家小旅店,没有一张床少于十块钱。优优手里攥着那仅剩的八块四毛五,路过一家邮局时,她真想进门把这些钱都用去给大姐打电话,她这时太想听到大姐的声音了。
她特别想听大姐说优优你好吗?你在干吗呢?你最近身体没病吧?大姐想你呢。要不你就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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