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1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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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1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p>

碧波浩渺水云天，好个人间仙境。</p>

湖中总计千余座岛屿，星罗棋布，碧绿盘中螺蛳壳。</p>

邻近大木观、湖君祠庙所在的湖心“祖山”, 不远处两座大小悬殊的岛屿，两者相距不远，隔水相望。</p>

那座较大的玉簪岛，岛上宫观府邸鳞次栉比，因为湖君宫花喜好清静，不愿意外人登上祖山, 故而玉簪岛本就是秋气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国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脚, 此外还有几位与秋气湖关系较好的山水神灵, 都有意与各国朝廷保持距离，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如何亲近，但是双方心知肚明，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各国朝廷后明或暗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瓜分天下，练气士可以腾云驾雾，行踪漂泊不定，山水神灵可以闭门不出，但是聚拢天地灵气的道场和享受人间香火的祠庙，总归是站定了的，况且祠庙香火，来自百姓，而烧香的百姓, 终究各有籍贯归属, 朝廷官府如果铁了心让一座淫祠失去香火, 只需在几条主要官道上设关拦路即可。</p>

附近螺黛岛，则被大木观临时划拨给那些自立门户的神异鬼怪和山泽野修, 还有一拨近二十年间名声鹊起的武学宗师。</p>

如果未能登上这两座岛屿的，自己就该心里有数了，说话嗓门别再那么大，只因为在秋气湖眼中，你们属于不入流的。</p>

玉簪岛上，有场极为难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间又无什么解不开的死仇怨怼，所以今天这顿酒，喝得都很轻松惬意。</p>

攒此酒局的，正是唐铁意，这位属于篡位登基的北晋国新帝，腰间佩刀名“炼师”，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山上重宝。</p>

绰号臂圣的程元山，当年因为贪生怕死，啥事都没做，确实活到了最后，本来可以捡个大漏, 就因为胆小怕事得过分了, 却也一并错过了登上城头的那桩仙家机缘, 最后他就干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 总算得偿所愿，被赐予一桩仙家造化。</p>

昔年南苑国太后周姝真，敬仰楼的旧主人，自从她转去炼气修行十数种再不是空中阁楼、什么屠龙技的仙家吐纳法，周姝真就卸任楼主之位，开始专心修道了。</p>

不同于其余仙府的练气士，坐拥一座秘籍数量和品相皆冠绝天下的藏书楼，传闻其中不乏仙书，她大可以挑肥拣瘦，当年被敬仰楼视为无稽之谈的那部分鸡肋书籍，前些年都被她亲自分门别类，再小心翼翼搁放到了最高一层，设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从一本旧书现学现用的符阵术法。</p>

这几个昔年名动天下的武学宗师，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练气士了。</p>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较于那个已经是龙门境瓶颈的南苑国太上皇魏良，他们还是逊色不少。</p>

此次参加秋水湖议事，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碰头，得以暂时抛开身份和个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见面，都换了同一种身份，练气士，他们一时间皆有不胜唏嘘之感，许多曾经共处一座江湖的前辈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p>

当然在这里并无确定名称的境界划分，山上暂时只有两道公认的门槛，第一道门槛，就是练气士能够存养灵气于人身小天地。</p>

至于第二道门槛，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独有，能够做成志怪书上所谓的阴神出窍远游，当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p>

一边喝酒一边赏景，他们谈论的内容，绕不开魔头丁婴、少年剑仙陈平安，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等人，再往前一点，当然就是那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武疯子了。</p>

程元山大声笑道：“年少时学习枪术，总觉得朱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听他说古代的江湖宗师，几乎都注重下盘，故而千变万化不离个桩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枪走一线，根本没有什么花俏的大开大合。当时我就对这些粗鄙说辞嗤之以鼻，不曾想练着练着，就发现如他所说，如此而已，没劲，太没劲。”</p>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天地大变，武学一道，终究只是一条成就有限的断头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谈长生？</p>

一旁有个横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么一张脸，还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敛满地打滚，浑身泥泞，恐怕被女子瞧见了，她们也都觉得好看。”</p>

唐铁意点头附和道：“羡慕至极。”</p>

传闻当年这位北晋国的龙武大将军，曾经有意迎娶南苑国公主，结果对方没答应，其实唐铁意的相貌相当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弃他年纪大了？</p>

如今须发皆白的吴阙，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与唐铁意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吴阙年龄稍长，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种秋又都要年轻些。上次南苑国那场热闹，因为吴阙在家乡有一笔旧账必须解决，就没有参加，至今引以为憾。</p>

随着天地异象横生，人间凭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存在，吴阙就曾亲手打杀了一头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种门路法子，或重金购买，或豪取抢夺，得到了几本所谓的山上道书，结果仙家秘籍上边的每个字都认得，串联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p>

什么吐纳炼气，屏气息为一线作江河、再凝神为一粒芥子啥的，还有那些炼日法拜月术等等，无论吴阙如何瞎琢磨，反复尝试，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这块当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弃，继续乖乖练拳习武，一点一点打熬体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经有人证明，武学之路，若能练到极致，一样气象不低，杀力不弱于所谓的练气士。</p>

吴阙嗤笑道：“钟倩那个娘娘腔怎么还没现身？”</p>

这个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江湖后生，真是踩了狗屎运。走了一条被唐铁意他们都舍弃不要的旧武学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称绝顶的大宗师，据说这个年轻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动手，就可以让鬼物邪祟主动避退，不敢靠近。</p>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当年打得过他的时候，没下狠手，小心人家现在让你一只手，打你就跟壮汉欺负稚童似的。”</p>

吴阙撇撇嘴，伸手抚摸刀鞘，“那会儿就没把这个有鸟没鸟都一样的家伙，当个什么东西，只是门中弟子跟他有一点小过节，我跟他差着辈呢，自然没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场，再点拨他几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钟倩这小子再见着我，喊我一声师父，不过分，我也受着。”</p>

如今只说山外，什么江湖四大宗师，天下十大高手，用剑用刀耍枪棒等兵器的，可能还要再单独列个榜单，拉个壮丁凑个数，反正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榜单，层出不穷。唯有敬仰楼给出的两份名单，相对服众，一个榜单专门给武学宗师排座位，一个给仙府道场分高低。</p>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岛屿的那处山巅，“周楼主，问个事儿，那个才是弱冠之龄的江神子，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藏头藏腚的，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背景，这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货色，听说你们敬仰楼此次马上就要抛出来的武评榜单，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钟倩之后，这小子能够跟吴阙和那个用刀的乌江，争前三的位置？”</p>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实年龄怎么算，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过江神子却是个脾气执拗的犟种，是孤魂野鬼，本该修习旁门左道的仙家术法才对，偏不去炼气，反而一门心思想要习武练拳，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p>

“前些年不知道怎么被他找到了我们敬仰楼的确切地址，在外边又是使劲磕头又是哭得稀拉哗啦，求着敬仰楼这边赏赐给他几本武学秘籍，怎么赶都赶不走，不管旁人怎么问他，都只说是要跟人报仇，如何结仇，跟谁报仇，再多，就问不出来了。”</p>

“后来我见他实在可怜，又不像那种会去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厉鬼，就让弟子随便丢给他三本秘籍，拳法，剑术，还有一本介绍阴物炼气的入门道书，其实都不高明，敬仰楼这边送书的时候，也都明说了它们值钱，却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可他还是感激涕零，最后怀揣着三本书，毕恭毕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楼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开了。”</p>

吴阙满脸震惊，斜瞥一眼螺黛岛那边，好奇问道：“这个江神子，竟然是一头鬼物？那乌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脚？”</p>

既然都是用刀的，当然要争出个第一第二。名为乌江的年轻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来，十数年间，从无败绩。</p>

周姝真摇头道：“乌江当然不是，大活人一个，至于他的刀法传自何人，敬仰楼只是有些线索和猜测，与此人有关……”</p>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开口言语一个字。</p>

吴阙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亲传弟子？”</p>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脉归高君，武学一道归乌江，俞老祖师如此选择，倒也不差。</p>

周姝真摇摇头，神色复杂，轻声道：“是另外那个。”</p>

吴阙和程元山都瞬间了然，明白了，是那个曾经与“俞仙”互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与俞真意每十年约战一场。</p>

在魔头丁婴被打杀之后，正是此人收拢了魔教残余旧部，重整旗鼓，并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里暗里、台前幕后的人数，以及声势，都大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当年只要是个会点武把式的，出门走江湖，相互间打招呼的时候，最好都得自称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闷棍，被脱光了套麻袋，再将那只麻袋丢到繁华闹市中去，从不害人性命，就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p>

那个“年轻人”，就是性格诡谲至此地步，关键是他还能跟世间第一个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来有回。</p>

“一个山上修仙的，欺负我们山下练武的，你俞真意还要不要脸了？”</p>

话是这么说，不可谓不大气凛然，可问题是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脸，出手不一样杂糅术法，仙家神通层出不穷？</p>

否则一场捉对厮杀，岂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p>

玩。</p>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对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弃若敝履的不值钱物件。</p>

确实，天地间就没有比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婴、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p>

醉卧美人膝的豪杰？逐鹿天下的枭雄？像，却又都不是。</p>

当年整个江湖都说此人若是当真志在夺取天下，魏良、唐铁意这几个不凑巧正在当皇帝的，可能就没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颈就戮，束手就毙而已。</p>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对方的名字。</p>

只因为对方去过敬仰楼，还不止一两次。具体次数，不好说，因为他如果不想让周姝真知晓踪迹，她就一定不知道。</p>

第一次拜访敬仰楼，对方说是给个少年找几本书。</p>

后来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楼禁地，整理顶楼的孤本善本，结果就看到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青年，悬空而坐于一张蒲团上，头上顶着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 双手作凫水状，在那顶楼两排书架间飘荡“游走”，等到瞧见了满脸呆滞的周姝真，对方便伸手摘下那颗宝珠，赞叹一声姐姐真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很好啊，跟上次见面没有丝毫变化，要是转去修行仙家术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语之际，将宝珠丢给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说刚刚挑了几本书，就当是支付给敬仰楼的买书钱了。</p>

周姝真当时强自镇定，硬着头皮与对方询问一句，“陆教主，我当真能够修行仙法？”</p>

一身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笑着点头，“凭你的资质和悟性，当然可以，耐心等着就是了，坐拥一座书城宝山，就只是天时、人和稍稍逊色于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个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还怕当不成神仙？”</p>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飘摇，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尘外的风采，真是那种志怪书上所谓的神仙中人了。</p>

“我叫陆台，你们敬仰楼消息这么灵通，周姐姐总该晓得吧？”</p>

周姝真木然点头。</p>

上次对方就自我介绍过名字身份了，登门做客，十分坦诚，周姝真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p>

“那我养了一条狗，名字叫陆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p>

周姝真茫然摇头。</p>

陆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赶紧把刀放下，别吓着我们周姐姐！”</p>

“乖徒儿，你这名字取的，为师真是服了，陶斜阳，出刀还真就永远不走正道了，早说了让你不要耍刀偏不听，你说你犟啥。”</p>

“周姐姐，这厮就不用我介绍了，是咱们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听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阳还家伙一心想要从师父手上捡个大漏，有样学样，学那丁婴当年杀朱敛嘛，只要被他亲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机夺取俞真意的一身武运。陶斜阳很快就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没听过这个说法？就是练武的人都能飞，厉害吧？是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做梦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边，远游境又被称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说是不是跻身此境，就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宗师了？嘿，那可就差得老远了。陶斜阳这种三脚猫货色，到了外边，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对方随手一巴掌拍死了。”</p>

周姝真瞬间察觉到后边脖颈的一抹冰冷寒意。</p>

她身体紧绷，汗流浃背，她甚至不敢转头，等到刀锋逐渐远离脖颈，周姝真依旧汗毛倒竖，就像鬼门关走了一遭。</p>

陆台笑道：“周姐姐胆子大些，转头看看，与他们混个熟脸，毕竟有我这个当师父的在呢，他们不敢胡来。”</p>

周姝真只好缓缓转头望去。</p>

一个男子怀抱刀鞘，靠着一排书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阳，因为资质太差，心术不正，是师父的不得意弟子。”</p>

稍远处，是一个手持书籍的青年，抬起头，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桓荫，七境武夫，中五境练气士，不过是剑修，可惜也不讨师父的喜欢。”</p>

更远处，这层楼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双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转过身，抖了抖袍子，与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南苑国道士黄尚，见过周楼主。”</p>

陆台连同脚下蒲团一起飘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国的护国真人黄尚，其实也是我的嫡传弟子，算是勉强会几手符箓吧，连你们敬仰楼都不知道内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边都是陆地神仙呢，可惜他是个外乡人，没卵用的。”</p>

“他们仨，都是劣徒，瞧着就碍眼，我一般情况不乐意把他们带在身边，一个个的，习武修道资质都很一般，心术又不怎么正，好在手低却眼高，都是奔着俞真意去的，各自夺宝，分别瓜分武运，古剑，道冠。可惜可惜，很悬了。”</p>

“既然来都来了，来者是客，登门就得有礼物，黄尚你留下两道符箓，就挑雨龙符和扬眉符好了，陶斜阳你就去杀掉那几个藏在敬仰楼内的谍子，至于桓荫，以心声口传秘授给周楼主一道炼气道诀好了，以后她会用得着，省得担惊受怕，明明坐拥书城，却不知从何下手。”</p>

“至于我，这张法宝品秩的蒲团，就送给周姐姐了，当是提前预祝以后跻身洞府境的贺礼。”</p>

陆台说到这里，笑容灿烂，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么作为回礼，周姐姐，走，去你住处，如周姐姐这般既腴又媚且冷艳的妇人，多好啊，该会的都会了，不会的一教就会！”</p>

周姝真哪里受得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记凌厉手刀横扫过去，切掉了那个白衣青年的头颅……手感无比真实，确实得逞了！</p>

不曾想另外一个白衣青年与她擦肩而过，再低头弯腰伸手一拍她的浑圆处，重重啪一声响起，陆台晃了晃手，大笑着离去，“哎呦喂，手感真好，这弹性，姐姐不愧是练过武的。唉，可惜终究还不是餐霞饮露的练气士，也是要去茅厕拉屎的，一想到这个，就让人心灰意冷……对了，周姝真，作为敬仰楼真正的回礼，是让你做件事……这些内容，你很快就会忘记，但是该记起的时候就会记起。”</p>

等到羞愤难当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转头望去，陆台已经带着几位弟子悄然离去。</p>

周姝真幽幽叹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p>

收起杂乱思绪，周姝真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唐铁意，昨夜高掌门邀请你们四个去聊了一场？怎么，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劝你们别打来打去了，莫要穷兵黩武，劳民伤财？”</p>

唐铁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个，喝酒。”</p>

周姝真视线低敛，望向杯中酒。</p>

哪怕她修行并没有几年光阴，即便道行浅薄得不值一提。</p>

但是。</p>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p>

她不惜一死杀外寇。</p>

人间是我们的人间。</p>

必须如此！</p>

周姝真仰头饮尽杯中酒，环顾四周，趁着自己还活着，那她就多看几眼家乡。</p>

隔壁螺黛岛那边，此刻还有一拨江湖晚辈，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铁意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双方摆出了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p>

谁都别惹谁，相看两厌。</p>

一身棉布长褂的江神子，脸覆面具，此刻斜背一只长条包裹。</p>

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他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请之列，属于不请自来，但是秋气湖依旧给他在螺黛岛这边安排了府邸。</p>

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山中更高处，此刻也有一场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气再大，武艺再高，都被排除在外。</p>

把岛上客人约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练气士，天生异象一般，额头两只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头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旧龙袍，衮服形制，缂丝十二条团龙，只是所有绣金龙皆合眼，唯有龙须轻微飘动，其中一条正龙，作蠢蠢欲动状。</p>

龙袍加身的少女，腰系一条白玉带，双手按住腰带，眯起一双丹凤眼，转头望向玉簪岛那边，呵，那边龙气不少啊。</p>

有个老态龙钟的年迈妇人，她双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显拘谨，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老妪，好不容易进城赶集一趟。</p>

她是北晋国偏远地界一座祠庙塑造彩绘塑像的淫祠神灵。</p>

地上铺了一张巨幅竹席，四角皆搁放材质各异的四件席镇，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备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号“陶者”的老人脚边，搁放着一只鬼气森森的陶器席镇。</p>

一个腰别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p>

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都在此饮酒。</p>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却是各持兵器。</p>

竹席内有两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更多还是来这边“凑热闹赶个早集”的。</p>

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姗姗来迟，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说有事耽搁了，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必须自罚三杯，在这边落座后，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问，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龙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她府上的自酿酒水，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p>

喝得满脸涨红、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作揖赔罪告退，言语之际，脚步不停，倒退而走。</p>

离着那张竹席远了，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脚步匆匆走下山去，约莫是借着酒劲，胆子又大了，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无古便不今，花柳丛中觅真人，囊中羞涩三五文，无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长生酒，才知醉乡是仙乡，守时定日刻桃符，花酒几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谈。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个晚，赶个早，醒来长卧百花丛中，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p>

那老妪轻声问道：“是那种奇人异士？”</p>

龙袍少女讥笑道：“装神弄鬼花架子。”</p>

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来，但是他的虚岁，确有千年以上了。”</p>

“虚岁”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p>

只是虚岁的大小，确实过虚，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完全不沾边就是了，并不能说明什么。</p>

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作为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但是他的道法修为，其实并不高。</p>

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朗声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来喝酒！”</p>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来更迅捷，屁颠屁颠飞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贫道连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铁嘴’，实不相瞒，贫道与人斗法不行，但是精通相术，小有心得，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p>

不自报家门还好，听到“铁嘴”这个道号，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声，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说道：“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定要打你半死？”</p>

其实她这些说法，还算客气的了，江湖上都传言，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p>

道士微笑道：“假装骗子，实非易事。”</p>

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p>

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浅，一试便知。</p>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开口澄清道：“诸位仙师，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怎就不是大实话了。”</p>

趣闻轶事，林林总总，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p>

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奇人异士，见多不怪了。</p>

中年道士环顾四周，蓦然满脸愁苦，判若两人，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喝过了酒说正事。休戚与共，荣辱一体。”</p>

不知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就那么黯然神伤，霎时间满脸泪水，哽咽道：“一花开报新春又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p>

但是在座所有主宾，在这一刻，同样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对方就像看着他们，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过后，就是大雪茫茫，鸟兽散，走个干干净净。</p>

道士伸手擦拭眼泪，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天地即通，轻声道：“我要替天行道，来此劝降诸君。”</p>

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间。</p>

当他“醒来”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敢抬头，但只是遥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p>

所幸对方那个存在，双眼视线游曳极快，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他也很快就低头。</p>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来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p>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p>

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在上册的末尾，同时分出了四本“副册”，分出了四条脉络。</p>

而他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在那边，主人公，或者说小老天爷，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看到了鸟瞰峰陆舫，作为外来的谪仙人，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转去潜心佛法，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凭此接连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间大小寺庙林立，数以万计。犹有一座天下，魔教势力鼎盛，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联手南苑国，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开山立派，作为那三人的师弟，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约定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划清界线，互不相犯……</p>

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恍惚间，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p>

直到这一刻，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p>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刚刚修道小成，学会了心声言语。</p>

一次夜深人静，吐纳炼气完毕，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p>

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p>

“既然此身陆地仙，人间闲愁奈你何。用舍由时，显隐在我，袖手在山，云游出山，何必急于一时。”</p>

“你是谁？什么意思？”</p>

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下文。</p>

这次重逢，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自寻烦恼。</p>

“知己身之大，见天地之小，切莫宝山空回，道以内化外化，山人几于道也。”</p>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坚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对方，“知不可乎骤得。首时即是守时。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p>

“就不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p>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p>

得到确凿答案的他，不再言语，只是光阴倒流，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记忆，皆归于原位。</p>

竹席这边，“中年道士”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劝降”、详细解释人间态势、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时有效，在未来，还是人心如流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p>

中年道士叹息一声，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p>

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p>

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再次现身之时，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边眼中，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p>

就在此时，道士蓦然转头，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个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骇人至极。</p>

对方微笑道：“这么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暂时是同道中人，刚好可以同行一程。”</p>

道士放缓脚步。</p>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走到道士身边，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脑袋，轻轻拧转，就像……莫要瞻前顾后，让他只需朝前看。</p>

“是你越过雷池在先，我属于让你知错在后，什么时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光。”</p>

道士闻言停步，问了一个跟高君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谁？”</p>

男子微笑道：“我谁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样了，可以在四幅画卷里边随便逛荡，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人和事。”</p>

道士叹了口气，“你是陈平安。”</p>

男子也叹了口气，伸出双指，将那些五个金色文字悉数捏碎，脆如火炉里迸溅的木炭崩裂声响，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p>

你是陈平安。</p>

实话是实话，可这句话真不中听。</p>

男子若说一句“我就是陈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说了一句陈平安是你，那可就极有意思了。</p>

先前趁着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这边现身，他就心存侥幸，瞒天过海，来这边碰碰运气，得个“借你吉言”的好处。</p>

当然还是没办法逃出那座牢笼，何况他也没想着离开，说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两用，终归还是一人，都是自己。</p>

但是他当然不介意可以偶尔来外界透口气。</p>

其实道士苦劝别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却耐心还是不够多，就像先前，这个“陈平安”借助那个陈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实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间的云游身影，并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实根脚，但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分身毕竟就只是凭借符箓手段临时获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还是太浅。</p>

中年道士问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么？”</p>

男人收手回袖，“闲来无事，偷跑出来散散心，顺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圣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p>

道士犹豫了一下，稽首行礼道：“受教。”</p>

男人笑道：“受什么教，你又记不住。”</p>

刹那之间，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摆出那个天地通的手势，重新说出那句替天行道，劝降诸君。</p>

只是道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p>

一身雪白的陈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镜，一线境界，天地瞬间颠倒，神性粹然的陈平安走在一座几可乱真的“彩绘人间”。</p>

若论神通手段，那个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较于这个陈平安，确实还是个刚刚开蒙的稚童，认得几个字而已。</p>

天微微亮，大木观所在祖山的岛屿山门，几位山前道童，谈吐非凡，聊着仙家黄芽肘后方。</p>

旁有少年仙子说闲事，夜礼玉簪诵宝诰，犹粘森森道宫一宿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