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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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2章 未来</p>

“在见到隐官之前，我还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宁剑仙，哪怕是当着我那钟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这份疑惑，还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今日一见，才晓得什么叫天作之合，月老牵线，神仙眷侣！”</p>

“见过了宁剑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亲眼见到了隐官，就又知晓了何谓年轻有为，是我虚度光阴，一大把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p>

“对了，陈山主，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苏孤，孤家寡人的孤，道号姑苏，却是三姑六婆的姑。与钟兄弟属于性情相合，一见投缘，说实话，我之所以能够与钟魁义结金兰，同游桐叶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归功于宁剑仙的牵线搭桥。”</p>

钟魁看着那个神色诚挚、言语恳切的胖子，怪可怜的。</p>

倒也不算全部假话，姑苏确实多次质疑陈平安，比如这厮定然是个花花肠子的大猪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点粗粮，读了几本圣贤书，好的不学坏的学，半点不正人君子，擅长花言巧语，想来那宁姚资质太好，肯定不晓得红尘滚滚的江湖险恶，她又生长在剑气长城，多半是个不谙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后就被一个外乡的读书人，撬了整座剑气长城的墙角，被陈平安用那花言巧语给迷了心窍，这类事，烟粉、游仙小说里边何曾少了？</p>

不过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实，言语这般殷勤谄媚，自然还是忌惮那个暂时不见身影的宁姚。</p>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惧那些黄紫贵人的龙虎山天师，更怕那些气运在身的大修士，因为会被天然压胜。</p>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这就很落魄山了。</p>

自家门风，真是一桩咄咄怪事。</p>

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观主和郑居中这样的十四境，才能避免？</p>

这头人间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后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离去，就像抽离了气运，很快就被仗剑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发现踪迹，再被文庙在海上阻截追捕。</p>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个从飞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视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几个仙人，敢说是他的对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剑仙徐獬，在驱山渡那边与玉圭宗的王霁朝夕相处，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与之问剑，却绝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姜尚真。</p>

一般情况下，这头鬼物，在顶尖战力严重缺失的桐叶洲，算是实打实的罕有敌手了。</p>

那座海中陵墓，坟冢悬空，属于天不收地不管，所以才能隐蔽多年，如果说一条行踪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门大宅里的蚊蝇，到处乱窜，偶尔还会发出点声响，那么这个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动弹的壁虎，故而更难被文庙察觉痕迹。</p>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p>

看着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隐官，胖子吃了颗定心丸，自己不过是抖搂了一手公门修行的雕虫小技，就轻松过关了。</p>

哈。</p>

到底是年轻，喜欢这套虚头巴脑的，要面子，不经夸。</p>

胖子试探性问道：“陈山主，宁剑仙人呢？我于情于理，都得当面谢谢她。”</p>

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学那钟魁，直接称呼宁姚为弟媳妇。</p>

陈平安笑道：“她已经重返五彩天下了。”</p>

胖子满脸遗憾，轻轻搓手，气势就有了几分变化，虽然低着头，腰杆却是挺直了几分。</p>

那就是你陈平安身边，当下没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喽？</p>

别看胖子油腔滑调，言语腻人，就只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帮闲，可是有件事，还真被他看准了。</p>

如果陈平安是金甲洲“剑仙徐君”的那种横空出世，胖子死活都不会跟着钟魁赶来仙都山，只敢远远待着，等着钟魁参加完下宗庆典，再继续结伴游历。</p>

可陈平安既然前些年还是玉璞境，那么不管陈平安在蛮荒天下做出什么吓破旁人胆的壮举，胖子都可以笃定一事，陈平安绝对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于他如何能够打断一座人间最高城，与绯妃拖拽争夺一条曳落河，甚至还能剑开托月山，斩杀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大妖……没关系，胖子依旧咬死一个真相，走捷径的陈平安，就像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大道蟊贼，等年轻隐官返回浩然，别说什么十四境了，估计能够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齐天了。</p>

胖子的这个想法，是单凭钟魁与之闲聊的只言片语，最终推演出来的结果，在钟魁看来，其实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就是那个真相了。</p>

胖子突然发现那个黄帽青衫的年轻修士，又开始笑容浅淡，似笑非笑了。</p>

寡人修道三千载，惜哉壮哉无敌手。</p>

要不是那位澹澹夫人，长得实在太过磕碜了点，关了灯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渌水坑早就更换主人了。</p>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贵客。”</p>

小陌点头道：“公子请放心。”</p>

只有两种客人，才是贵客。</p>

一种是自家公子亲自迎接，一种是能够嗑上瓜子的。</p>

钟魁看了眼胖子，好自为之。</p>

方才来时路上，姑苏言之凿凿，要对这座云遮雾绕的仙都山，试一试水深水浅，对方修士，只要是单挑，就不用管了，我作为山上前辈，得教他们一个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轻人建立了下宗，就翘尾巴，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会吃大苦头的。</p>

可要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围殴，喜欢一拥而上，那你钟魁得劝架，免得我打得兴起，出手没个轻重，害得陈平安身边的小喽啰们挂彩，回头带伤参加庆典，就不好看了。</p>

陈平安单独拉上钟魁一同散步。</p>

万事开头难，一座崭新宗门的筹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诸多阵法隐秘，不好聘请山上匠师、机关师，就只能是“元老”们亲力亲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两地忙碌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品秩都不高，要远远低于渡船上边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鱼儿，不过担任苦力，绰绰有余。负责驾驭傀儡、驱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来自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年纪都不大，百多岁，境界也才是两观海一洞府，三人暂时还是仙都山的不记名客卿。</p>

钟魁才刚伸手，陈平安就已经递过来一壶酒。</p>

钟魁揭了红纸泥封，低头嗅了嗅，道了一声好酒，笑问道：“是在托月山那边跌的境？”</p>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有借有还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从归真一层跌回气盛，不然都不敢出门。”</p>

钟魁转过头，朝小陌那边抬了抬下巴，“身边有这么一位护道人跟着，怕什么，换成是我，出门在外，都得横着走，跟走镖一样，亮出旗号一路喊山。”</p>

陈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为？”</p>

“小陌先生压境巧妙。”</p>

钟魁笑着摇头，以心声说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历史久远的因果纠缠，大致拼凑出个真相，比如道龄漫长，来自蛮荒天下，还是位剑修，因为死在小陌先生的剑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脱，自然是位极有故事的飞升境前辈了。”</p>

凡夫俗子与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会截然不同。那么望气士与一般修士，又有云泥变化。</p>

两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递给钟魁，“早就想送给你了，入手多年，咱俩就一直没机会见面。”</p>

是早年在地龙山渡口青蚨坊那边，买下的一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p>

钟魁接过手，直接打开木盒，“呦，好东西，花了不少钱吧？”</p>

陈平安也没矫情，报出价格，“不算少，五颗谷雨钱。”</p>

钟魁感叹道：“能买多少壶的五年酿青梅酒，几只烤全羊，就连我这个当惯了账房先生的，都算不过来了。”</p>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当账房先生，还是跟你学的。”</p>

钟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p>

书简湖，钟魁是去过的，只是当时陈平安疲惫至极，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钟魁当时就没打搅。</p>

陈平安一笑置之。</p>

钟魁抿了口酒，只说昔年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其实钟魁就有不少朋友。</p>

师长，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p>

陈平安说道：“听说九娘去了龙虎山天师府，这次返乡，见过没？”</p>

钟魁白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p>

沉默片刻，钟魁忍不住叹了口气，掌心抵住下巴， “去了能说啥，都没想好，何况还有可能吃闭门羹，以后再说吧。”</p>

其实最大的心结，还是如今那个在龙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钟魁看来，其实并非当年那个开客栈的老板娘了。</p>

当年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国，钟魁曾经问过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问了两个问题，投胎转世继续为人，我还是我吗？即便得以开窍，恢复记忆，记起乐前身前世事，彼此谁大谁小谁是谁？</p>

陈平安大致猜出了钟魁心中的纠结，也没有说什么，有些为难，并非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当局者想得太透彻。</p>

钟魁开始转移话题，“沾你的光，我见着了仙簪城的乌啼，他与师尊琼瓯，在阴冥路上一直藏头藏尾，因为这两头飞升境鬼物在那边，极为小心谨慎，差不多等于咱们这边的山泽野修吧，都飞升境了，依旧没有开枝散叶，打死都不去聚拢阴兵，做那藩镇割据的勾当，又有独门手段能够隐匿气息，只是缓缓蚕食清灵之气，所以冥府那边，颇为头疼，倒是谈不上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可就这么放任不管，终究不像话，有失职嫌疑。”</p>

“所以当时见着了乌啼，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口一个前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还帮他捞了个官身，临别之前，”</p>

“前不久听说，乌啼前辈很快就，</p>

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小有收获，不出意料的话，乌啼前辈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位师尊吧。”</p>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仙簪城的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如今？”</p>

钟魁摇头道：“见过了乌啼后，我已经查过两处档案，没有任何线索。还有一处，我暂时去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去那边翻翻名录。”</p>

陈平安就问了一下关于“绿籍”的事情，名登绿籍，差不多等于后世志怪小说所谓的位列仙班。</p>

比如老观主之前跟随道祖游历小镇，主动做客落魄山，老观主赠送的那幅珍稀道图，在上古时代，就属于“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p>

其实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井水不犯河水。</p>

就像陈平安游历过三洲山河，纯粹武夫跟练气士，谱牒仙师跟山泽野修，相互间关系错综复杂，纷争不断，但是几乎少有练气士与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庙直接起冲突的案例。</p>

而关于冥府的档案，避暑行宫记载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残篇内容，在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手上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酿，曾经每百年，就会进贡给三方阴冥势力，但是当时封姨似乎故意遗漏了某个势力，只与陈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宫，以及司职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按照封姨的说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为执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还要高出上古五嶽。规矩森严，科仪繁琐，按部就班，形同阳间官场。</p>

然后陈平安说了那个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钟魁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脚。</p>

钟魁点头答应下来，记住了那个假冒道士的宝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号虚玄道长，以及籍贯和生辰八字。</p>

陈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p>

钟魁一本正经道：“交了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p>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学到了学到了。”</p>

陈平安瞥了眼的胖子，心声问道：“这个庾谨，怎么会跟在你身边？”</p>

钟魁晃了晃酒壶，“是礼圣的意思，让我怎么拒绝。不过处久了，其实还凑合，当然前提是庾谨暂时服管，不然我已经被这个性情叵测的胖子打死几百回了吧。”</p>

这个如今自称苏孤、道号姑苏的胖子，真名庾谨，在世时被誉为千古一帝，死后骂名无数。</p>

不管如何，一个当皇帝的，差点就要比大骊宋氏更早做成“一国即一洲”的壮举，后世史书上怎么骂暴虐，估计都不过分。只是一味骂他昏聩，就不太讲理了。</p>

钟魁提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呦呵，你消息挺灵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p>

陈平安笑道：“我这不是怕庾谨跟我寻仇嘛，知己知彼，有备无患。”</p>

事实上，撇开一些宫闱秘史不谈，陈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谨更了解庾谨。</p>

国号，以及各个年号，颁布的重要诏书，治国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历、追封、谥号，但凡是文庙功德林那边有档案记录的，陈平安都一字不漏抄录了一份，此外还专程与经生熹平，详细询问了些文庙不宜记录在册的小道消息。</p>

所以在陈平安的心湖藏书楼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档，专门用来针对鬼物庾谨，而且将庾谨视为了一位飞升境巅峰。</p>

五雷正法，龙虎山雷局。只说那本《丹书真迹》上边，记载了数种专门用来劾厌鬼物的符箓，陈平安为此精心炼制了七八百张黄玺符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机会款待贵客”。</p>

有类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数，比如岁除宫吴霜降，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p>

说句半点不夸张的，如果陈平安不曾跌境，还是玉璞境剑修和止境归真武夫，他单独一人，根本无需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没打过，九真仙馆云杪，万瑶宗韩玉树，都领教过。</p>

如果庾谨不是跟在钟魁身边，而是一场狭路相逢，即便身边没有小陌担任扈从，陈平安不怵一个跌境为仙人的鬼物。</p>

钟魁啧啧不已，“这话说得欠揍了。”</p>

有宁姚当道侣，谁敢轻易招惹陈平安。</p>

可能背地里的算计，会有一些，可要说明面上的挑衅，不太可能了。</p>

如今两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宁姚，蛮荒天下的斐然。</p>

而且两位皆是大道可期的飞升境剑修。</p>

十四境之下，谁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p>

兴许现在还好说，一来宁姚尚未跻身十四境，这个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还比较不是那么吓人，再者当下尚未真正“变天”，如今几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过任性。</p>

等到变了天，宛如枷锁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说道心，都会出现诸多细微变化，届时做起事情来，就不会那么循规蹈矩了。</p>

而宁姚的脾气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已经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气好，她也不至于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却不与文庙打招呼。</p>

钟魁一走，庾谨顿时觉得小有压力。</p>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是一条过江龙，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起了冲突，钟魁这家伙，肯定胳膊肘往外拐。</p>

陈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伤，伤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这边闭关养伤，看来他与钟魁关系不错，竟然愿意临时出关，所以先前一身剑意道气，才会流露出来，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稳固的迹象。</p>

所以方才横移一步，呵呵，示弱罢了。</p>

胖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开始摆长辈架子，笑眯眯道：“听说你很小就认识钟魁了？”</p>

裴钱点点头。</p>

这头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较复杂，既有尸横遍野、千里饿殍的人间惨状，也有歌舞升平、沃土万里的盛世景象，还有一个瘦子穿着极为宽松的龙袍，坐在龙椅上，自饮自酌，怔怔看着一道道打开的大门，从北到南，视野一路蔓延出去。</p>

庾谨唏嘘不已，点头道：“眨眼功夫，就是大姑娘了。”</p>

裴钱扯了扯嘴角。</p>

庾谨哪里知道裴钱的天赋异禀，胖子暂时只知道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小姑娘，是个九境武夫，在浩然山上名气不小。</p>

却不知，自己当下面对的三位，其实分别是一位止境武夫，一位仙人，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p>

更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年，等于宝瓶洲的半个绣虎。</p>

也不知道那个黄帽青衫的青年，曾经跟老观主一起酿酒，万年之前，最喜欢与强者问剑。</p>

事实上，庾谨在离开那座海底陵墓后，最想见识之人，正是身为大骊国师的绣虎崔瀺，被他由衷视为半个同道中人。</p>

大好江山才是最大美人。铁骑震地如雷，踏遍山河，就是一种临幸。</p>

钟魁突然说道：“伸手。”</p>

陈平安递过去一只手。</p>

钟魁如郎中搭脉。</p>

刹那之间，天地起异象，整个仙都山地界的上空，乌云密布，云海滚滚，极为厚重，遮蔽日光，转瞬间白昼如夜。</p>

小陌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那边。</p>

既然那钟魁是自家公子的朋友，那就信得过。</p>

裴钱忧心忡忡。</p>

崔东山蓦然一抖雪白袖子，祭出一把金色飞剑，好似麦穗，去势如虹，剑光在空中急剧流转，迅速画出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环，瞬间便将那份异象好似圈禁起来，不至于对外泄露天机。</p>

庾谨眼皮子打颤，这个叫崔东山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仙人，还是剑修？</p>

所以庾谨小心翼翼道：“些许误会，不如就随风消散了吧？”</p>

惨也苦也。天底下有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可怜鬼吗？</p>

事事难上难，时时人下人。</p>

与仙簪城乌啼同样是鬼仙，庾谨听钟魁说过一事，乌啼上次在蛮荒天下现身，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跟蛮荒旧王座之一的搬山老祖朱厌打了一架，赔钱了事，还搬出了开山祖师，与朱厌求情，才算保住了仙簪城。</p>

只是庾谨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叫小陌的，却是曾经追杀同为旧王座之一的仰止，然后朱厌闻讯赶来，驰援仰止，小陌才收剑撤离。</p>

小陌伸手抓住胖子的胳膊，笑问道：“姑苏前辈，咱俩不如拣选一处僻静地界，切磋切磋？”</p>

胖子冷哼一声，嗤笑不已，“稍等片刻。”</p>

然后转头望向钟魁，咳嗽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震天响与钟魁喊话道：“钟兄救我一救！”</p>

小陌只得松开手，放弃将这头鬼物请入一座“醉乡”飞剑天地的念头。</p>

说好了练练手，结果对方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等着鞋底落在脸上。</p>

小陌对付这样的混不吝，还是江湖经验不太够。</p>

胖子揉了揉胳膊，眼神哀怨，“小陌先生，好大力道。”</p>

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许脸皮算什么。</p>

裴钱揉了揉眉心，对这个胖子有点刮目相看，一看就是个走江湖饿不着的。</p>

崔东山开始对这个胖子顺眼几分了，是个人才。</p>

自己得找个机会，说服庾谨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好歹让文庙归还那处修道之地，再让庾谨搁置在仙都山这边，仙都山可以代为看管，庾谨只需要定期交给青萍剑宗一笔神仙钱，万事好商量。</p>

只是钟魁根本没有理睬庾谨，一门心思都在勘察陈平安的魂魄，片刻后，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留在剑气长城？”</p>

陈平安的三魂七魄，果然有大问题。</p>

使得陈平安离开剑气长城这一处合道所在，就要时时刻刻消磨精气神，就像一笔买卖。</p>

也亏得是止境武夫的体魄，血气充沛，筋骨雄健，能够滋养精神，再加上剑修的本命飞剑，能够天然反哺体魄，如果陈平安只是个远游境武夫，早就皮包骨头、形神枯槁了。</p>

钟魁曾经见过文庙那边的一幅画像，城头之上，一袭鲜红法袍，拄刀者身形模糊，再不是什么血肉之躯，就像由千万条丝线组成，纵横交错，在钟魁看来，那叫一个……惨不忍睹。</p>

原本跻身仙人境，就可以稳固魂魄，结果走了一趟蛮荒腹地和托月山，又跌境了。</p>

“留在那边，反而安不下心好好修行。”</p>

陈平安摇头道：“何况也不算是太亏本的买卖，毕竟还能够砥砺体魄，我之所以能够一回浩然没几天，就能在太平山的山门口那边跻身止境，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这场自己与自己的问拳。”</p>

钟魁气笑道：“就是有点遭罪？”</p>

陈平安微笑道：“练拳哪有不吃苦的，习惯就好。”</p>

见钟魁没有收手的意图，陈平安只得轻声提醒道：“可以了，别逞强。”</p>

钟魁神色凝重，沉默不语。</p>

陈平安就要抬起手，推开钟魁的“搭脉”双指。</p>

当下自己的这副体魄内里，就像一只打磨玉石的砣子，时时刻刻在研磨三魂六魄，玉屑四溅，而钟魁就是在试图以手停下砂轮的急剧转动。</p>

等同于一场问剑了。</p>

钟魁狠狠瞪了眼陈平安，“瞧不起我？半人不鬼的，好玩？”</p>

陈平安玩笑道：“既然是朋友，不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p>

钟魁沉声道：“摊开手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