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天下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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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8章 天下一词</p>

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p>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p>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p>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p>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p>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p>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p>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p>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p>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p>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p>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p>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p>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p>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p>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p>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p>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p>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p>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p>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p>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p>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p>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p>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p>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p>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p>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p>

赶人？补钱？</p>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p>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p>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p>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p>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p>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p>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p>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p>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p>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p>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p>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p>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p>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p>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p>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p>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p>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p>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p>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p>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p>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p>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p>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p>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p>

如果是鱼虹。</p>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p>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p>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p>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p>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p>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p>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p>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p>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p>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p>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p>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p>

结果全是胡扯……</p>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p>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p>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p>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p>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p>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p>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p>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p>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p>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p>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p>

买？</p>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p>

偷？</p>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p>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p>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p>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p>

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p>

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p>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p>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p>

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老妪，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那个“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好像自个儿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p>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她不至于如此拘束。</p>

其实很至于。</p>

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p>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小山头”，例如会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花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p>

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p>

以讹传讹，神乎其神。</p>

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再无禁忌，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p>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p>

手握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p>

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p>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p>

毕竟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p>

双方对峙。</p>

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p>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p>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对谁。</p>

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p>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p>

我们大骊离着北俱芦洲可不远。</p>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p>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扰。”</p>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p>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p>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那座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观。</p>

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那边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p>

见陈平安不愿停步饮酒，甘怡明显有些失落。</p>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与陈平安开玩笑。</p>

不然甘怡还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话，很想与这位隐官大人说上一说。</p>

只要陈山主愿意去长春宫做客，哪怕只是喝几杯酒就走，光是负责端酒上桌的人选，那帮疯丫头，都能抢破头，还管什么同门之谊呐。</p>

需知长春宫女修，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历来是极其开明的。</p>

已经有年轻女修扬言，要是陈剑仙亲临，我又能端酒露个面，非要来个一不留神，就崴了脚，不奢望顺势倒入怀中，但是被陈剑仙那么伸手搀扶一下，总归是逃不掉的！</p>

陈平安当下哪里知道这些乌烟瘴气的别家山头秘事。</p>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计长春宫至少几百年内，都别想着见着陈山主的面了。</p>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p>

一袭青衫，身形化作十数条细微剑光，在渡船一闪而逝。</p>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p>

醴泉渡船这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渡船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p>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p>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剑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p>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p>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p>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通过此事来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花水月的那笔开销，神仙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想要观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镜花水月，就得大肆购买山上灵器。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p>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p>

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再加上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有一幅剑仙画卷。</p>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那边，得手十二飞剑。</p>

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p>

只是一想到到处都需要花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p>

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p>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p>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p>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p>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p>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p>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p>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p>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p>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p>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p>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p>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p>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p>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p>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p>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p>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p>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p>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p>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p>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p>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p>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p>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p>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p>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p>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p>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p>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p>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p>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p>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p>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p>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p>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p>

喝酒去。</p>

————</p>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p>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书楼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p>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p>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p>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p>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p>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p>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p>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p>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p>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p>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p>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p>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p>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p>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p>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p>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p>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p>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p>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p>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p>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p>

荀趣哑然。</p>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p>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p>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p>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p>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p>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p>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p>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p>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p>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p>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p>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p>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p>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