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3章 次第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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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p>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p>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p>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p>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p>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p>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p>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p>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p>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p>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p>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p>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p>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p>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p>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p>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p>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p>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p>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p>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p>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p>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p>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p>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p>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p>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p>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p>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p>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p>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p>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p>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p>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p>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p>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p>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p>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p>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p>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p>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p>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p>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p>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离去，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p>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p>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p>

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p>

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p>

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p>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p>

正是山神娘娘韦蔚，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p>

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p>

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因为香火欠债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惨，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倒不是装的，确实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闭门羹，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p>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p>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p>

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p>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p>

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p>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p>

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就当是听人说书了。</p>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p>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p>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运，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板上钉钉，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稍微有点悬乎，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确实有望跻身二甲。</p>

可就是那个书生，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p>

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p>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p>

一场蹩脚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没有明说，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p>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p>

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p>

好嘛。</p>

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p>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十拿九稳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p>

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p>

韦蔚和两位侍女，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其实也差不多。</p>

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p>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p>

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p>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p>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p>

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韦蔚捧腹大笑不已。</p>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p>

不跟她一般见识。</p>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p>

既有大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p>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p>

一事顺百事顺。</p>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选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走镖的，三教九流，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p>

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p>

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一两银子都没贪墨。</p>

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看过了寺庙，很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捐给了山神祠。算是礼尚往来了。</p>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p>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却让韦蔚记忆深刻。</p>

“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p>

大骊陪都，洛京。</p>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p>

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p>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p>

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不单是礼部，就连其它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p>

暗流涌动啊。</p>

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p>

今天老人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略显费劲，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p>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p>

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p>

陈平安找了条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p>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p>

陈平安哑然失笑。</p>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喽，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p>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p>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p>

“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帮个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p>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p>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p>

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p>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p>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p>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p>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p>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p>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p>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需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p>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p>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p>

陈平安欲言又止。</p>

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p>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p>

老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p>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p>

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闭眼喃喃道：“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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