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章 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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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6章 大概</p>

老观主来这落魄山，主要就是见一见朱敛，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远未梦醒。</p>

人间修士，只有三个半，让老道人最放心和礼敬，礼圣，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国那位菩萨。</p>

剩余半个，不礼敬，却也放心，就是陆沉。</p>

不过老观主也有几分疑虑，这个朱敛，会不会是早已清醒，只是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入梦？</p>

陆沉这个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p>

天地间一旦没有了这几位十五境，那么任何一位现有的、以及将来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处哪座天下，其实都等于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锁，会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纯粹二字。</p>

浩然天下所幸还有一位最讲规矩的礼圣，可要说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无敌，二掌教余斗的脾气，几千年来，路人皆知。</p>

估计所有的飞升境大修士，无论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与白玉京的关系了。甚至连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与余斗气性不合的，说不定都需早早为自己安排退路。</p>

当然这其中，岁除宫吴霜降，和大玄都观孙道长，会是两个例外。</p>

一个就是奔着与余斗分生死去的，一个作为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贫道帮你和陆沉说了几个晒谷场的好话，你余斗还有脸来找贫道的麻烦，当个恩将仇报的东西？”</p>

朱敛没来由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礼圣也离去，几座天下是怎么个场景？”</p>

老观主笑眯眯道：“这个问题，问得大逆不道了。”</p>

崔东山苦兮兮道：“无礼，太无理了。亏得咱们礼圣脾气好，不会斤斤计较你的无理取闹。”</p>

他双手并拢，高举头顶，使劲摇晃起来。</p>

朱敛又问道：“在道祖散道之后，大掌教失踪多年，陆沉又万事不管，余斗会不会直接动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飞升境？有无这种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边，有没有人管，能不能拦住余斗？”</p>

老观主冷笑道：“吴霜降早就为余斗下过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谶语，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取死之道也。”</p>

说到这里，老观主笑了笑，“孙观主这家伙一贯焉儿坏，听了这句谶语后，公然放话大骂吴霜降，说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谁？真无敌！一舟皆敌国又如何，余道友要的就是这种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虚惊一场的壮举。”</p>

至于老观主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除了岁除宫和玄都观，如今已经将观道观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与余斗属于同舟之人。</p>

崔东山给老观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难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访，真不知道牛年马月了，不如我带你去霁色峰四处转转？”</p>

老观主嗤笑道：“别跟贫道胡乱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给陈平安，已算仁至义尽了。”</p>

崔东山犹不死心，“在落魄山散个步而已，前辈这都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p>

这位老道人在人间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讲究的，因为都是一处处耕耘之地。</p>

春耕秋收，长戴枷锁，一生田间忙，是说谁？</p>

这位老观主的那份牛脾气，当然是因为有那牛气哄哄的资格。何为田间，早年那可是以天地为田垄。</p>

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岁、属性，雨泽草生，耕者劳之，农家播百谷，凡人之家营田，地薄者粪之，土轻者以牛脚裹布践之，如此则弱土转强。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术，压青之法，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渊源，压即压胜之法。</p>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前辈，所走之路，最终能够使得天地间的污秽之浊气，转为清气，而这种玄之又玄的清气，要比那修道之人视为大道根本的灵气，更加无法以人力获取。如果说灵气，是修行之本，那么清气，就是气运之源。</p>

诸子百家中的农家老祖师，要是有幸见着了这位老观主，只会比崔东山更夸张。</p>

宜其民和年丰，五谷丰茂，属神降之吉、大年之岁也。</p>

崔东山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带着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头的绿水青山！</p>

做人嘛，就得这么脚踏实地。</p>

老观主摇摇头，“这么简单的盈亏之道，需要我来教你绣虎？”</p>

崔东山眼神哀怨，拿袖子来回抹桌子，“前辈又骂人。”</p>

老观主满脸讥讽，“活该你去当那陈平安的学生，也不嫌丢人现眼。”</p>

崔东山瞬间神采飞扬，“老观主咋个又夸上人了，让我都有点措不及防了。”</p>

老观主懒得与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废话，冷不丁转入正题，开门见山说道：“龙须河畔的那片青崖，贫道要带走，如今那边的地界，名义上归谁？大骊宋氏？还是那个依旧顶着个圣人头衔的阮邛？”</p>

大骊朝廷的话，好说，贫道这趟游历骊珠洞天遗址，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经算是补偿了，细水流长，恩泽绵延。</p>

如果是身为山上修士的阮邛，拥有这条龙须河山水地界的归属，就随手与他做笔买卖好了。</p>

为何给阮邛这个面子，当然还是他那个女儿阮秀的关系。</p>

依仗境界，强取豪夺？</p>

如此行事，跌份不说，关键还是要讲究一个天道循环。</p>

一个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够久，就会真真切切明白一个道理，欠了债，就必然需要还债。</p>

除了像是三教祖师那样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则两说。</p>

再次一等的地盘，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类似老观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p>

朱敛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东山。</p>

崔东山神色无奈，对朱敛摇摇头。是自己看走眼了，丢了个大漏，之前崔东山真没看出那块青色石崖有何神异。</p>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给崔东山搬到落魄山上当块风水石了，能让这个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p>

不过做人不怕犯错，改错和补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p>

崔东山伸长脖子，望向那条河水，开始算账，“龙须河，最早就是条小溪涧，如果没记错，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陈氏，又是骊珠洞天的头等大姓，只是后来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刚好有块田地在那边，真要计较起来，可不就是咱们落魄山的家业……至于田契嘛，若是老观主想看，回头我就去翻找出来……”</p>

当然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老观主哪里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趟郡城和县衙的户房，以及龙州窑务督造署，迅速翻阅了一遍户籍田契，甚至将那条古称浯溪的龙须河，河道变迁、田地，都一并仔细推衍了一番。</p>

世间人事，云蒸础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p>

老观主收回心神，微皱眉头，看了眼河边铁匠铺子，刘羡阳，一个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剑修。</p>

崔东山恍然大悟，抚掌而笑，“明白了，难怪祖师爷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会赞一句秋水泻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为何赊月当初会被故意丢到这边，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破境和合道契机所在，说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块月宫镜，好个奇哉一片石，青崖聚云根！疑是太古月，团圆坠于此。老观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p>

老观主说道：“你去帮贫道与那剑修开个价。”</p>

与这个喜欢梦游的年轻人，还是少点牵扯为好，自然不是忌惮一个剑修，而是担心一着不慎，被某尊远古神灵在万年之前，循着脉络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岂不是万事皆休。</p>

老观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着帮他坐地起价，也是可以的嘛。”</p>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以心声遥遥喊道：“刘瞌睡刘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p>

铁匠铺子那边，刘羡阳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着跟一旁的余倩月闲聊呢，听到了崔老弟的心声，说道：“啥玩意儿？有事相求？求？那就别开口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p>

崔东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什么叫兄弟？刘大哥就是了！崔东山赶紧将大致情况与刘羡阳说了一通，很不见外，说这笔买卖的好处，可能得归落魄山，因为缺了件梦寐以求的镇山之宝，刚好来了个冤大头，就能给出那件东西。崔东山都没谈什么补偿，什么折算成谷雨钱给刘羡阳。</p>

刘羡阳转头吐掉瓜子壳，说道：“他娘的，屁大事儿，好说好说，记得让那位冤大头给够本钱！”</p>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圆脸姑娘，突然喊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跟余姑娘打个商量。”</p>

崔东山啧啧道：“刘瞌睡，你咋个回事，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认清你了。”</p>

刘羡阳转头与赊月大致说了那块石崖的门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机缘所在，结果赊月一听说什么月宫什么宝物机缘的，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再说了，你刘羡阳的东西，问我做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好像啥都没有啊。</p>

如今龙须河里的鸭子越来越少，铺子这边的老鸭笋干煲就跟着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来。</p>

所以她还特地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崽儿，只是一天天的，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还要每天警告刘羡阳别打主意。</p>

刘羡阳立即以心声回复崔东山，“余姑娘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紧，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她半点不稀罕。”</p>

崔东山赞叹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刘大哥好福气！”</p>

想起一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道：“回头你跟余姑娘成亲，小弟我包的份子钱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p>

刘羡阳好奇道：“谁给那个第一大的份子钱？陈平安？”</p>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没啥钱的，必须是我们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p>

刘羡阳点头道：“记得与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那么人不到，红包得到，份子钱到底包多少，让他自己看着办。具体如何措辞，崔老弟你还得帮我润色一番，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p>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p>

老观主突然眯眼说道：“崔东山，你再与刘羡阳说一句，石崖炼化得当，就会是件仙兵。”</p>

崔东山毫不犹豫就转述了这句话。</p>

刘羡阳当场跳脚道：“仙兵？！崔老弟你赶紧加价，让那个买家往死里加钱！行了行了，反正就这么点事，别烦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没得做。”</p>

崔东山果真不再言语，从龙须河边收回视线。</p>

刘羡阳这样的人，其实是谁都会羡慕几分的。</p>

老观主趁着崔东山跟刘羡阳言语之时，稍稍演算，推本溯源。</p>

刘羡阳祖上这一脉，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其实曾被赐下一个复姓御龙氏，而最早的“刘”字，本就象形于斧钺兵戈，是一个极有威严的文字。斩龙一役过后，估计是刘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刘姓。不然在这骊珠洞天，后世族人一个个都姓御龙，实在太过扎眼，也会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无形压胜克制，伤了后世子孙的命理，一个家族自然就难以枝叶茂盛，繁衍昌盛。</p>

老观主问道：“这个年轻人，可曾知道自家事？”</p>

崔东山笑道：“知不知道，都还是那个刘羡阳。”</p>

所以田婉为刘羡阳和泥瓶巷稚圭牵红线，当然不是她随意为之。</p>

老天爷赏饭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辈子稳当过日子，祖师爷赏饭吃，就有一技之长傍身，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p>

可一个人若不知转念，不去回想，其实哪怕老天爷和祖师爷一起赏饭吃，还是白搭，就像一个人空有饭碗而无米饭，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说法，这就叫术道两不契。</p>

刘羡阳当然资质很好，可其实天底下不知多少拥有修道资质的神仙种子，就那么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过日子讨生活，过得还不如很多凡俗夫子，如果刘羡阳人心稍有岔路，比如惫懒，比如吝啬，说不定如今的槐黄县城，就会多出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年到头只会怨天尤人的光棍汉。</p>

崔东山笑问道：“前辈，给个符合一件仙兵的价格吧？”</p>

老观主伸手一抹，桌上凭空铺出一张紫气升腾的云纹纸，双指并拢作画。</p>

天下道书最重者，莫过于写三山文、绘五岳真形之符图，远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p>

早先的修道之士，寻名山觅大水，开山立派，临水建城，多佩此图，山鬼魑魅，水仙怪异，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后道法流散，广布人间，除了大为流传的搜山图，就还有这五岳真形图，只是后世绘制这种道图的练气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韵，属于不得其门而入，形都不似，神气自然更散。</p>

崔东山知道老观主会知道自己知道他会给什么。</p>

都不用多说什么的。</p>

崔东山趴在桌上，啧啧称奇，以表敬意和谢意。</p>

老观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气，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简而言之，在老观主描摹此图的这条道法脉络上，如同拓碑之法，是摹拓越多，意思越浅。</p>

朱敛仔细看着老道人的绘画，微笑道：“无力买山学丹青，气象万千入画中。”</p>

以后自己模仿起来，九分形似都不难，但是到底能有几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笔才知答案了。</p>

崔东山捻起画卷一角，轻轻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p>

猜测这位老观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会是攻守兼备的仙兵品秩。所以手中这幅真形图，就逊色一筹了。</p>

这幅道书祖图，差不多可以誉为次一等真迹。</p>

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当成是一件攻伐重宝，用完就没，只是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来裱成画图，悬挂家宅之内，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话，约莫千年之内，横祸不起，祯祥云集，再无“高明之家，鬼瞰其户”的忧患。</p>

崔东山叹了口气，“前辈，装裱挂在墙壁上，到底不如配轴方便携带在身啊。”</p>

老观主无动于衷。</p>

崔东山只得说道：“前辈自己都说了稍稍炼化，就是件仙兵，可这幅道图，晚辈咋个炼化，如何能够提升为仙兵？再说了，前辈这等手笔，近乎止于至善了，晚辈既无本事，更不忍心、更更不敢画蛇添足。”</p>

老观主笑道：“那贫道就将‘炼化仙兵’那句话收回好了，你们是想要假装没听见，还是贫道麻烦点，收回一句话，让你们真的听不见？”</p>

山门那边的小米粒其实一直盯着桌子，她主要是担心瓜子磕没了，或是茶水不够了。</p>

她突然发现大白鹅一只手绕在背后，朝自己勾了勾。</p>

小米粒使劲皱着两条小眉毛，大白鹅这是要干嘛？自己这个机灵的小脑阔儿，不太够用了啊。</p>

她用心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喽。</p>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顾自将一句话提前说出口，踮起脚尖，对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长大声喊道：“老道长，茶水喜欢不得？要不要送你些茶叶？”</p>

老观主笑着点点头。</p>

小米粒立即飞奔向郑大风的那座宅子，给老道长拿茶叶去了，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老道长，不是赶客啊，继续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着急啊，我帮忙多拿些。”</p>

老观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着多出了两支白玉画轴。</p>

朱敛跟崔东山相视一笑。</p>

果然还是咱们右护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p>

老观主一挥袖子，将那块石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实依旧在，形在神离罢了。</p>

崔东山收起了画卷和白玉轴，然后与朱敛都站起身，这点待客礼数还是要讲一讲的。</p>

不料老观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么，贫道说要走了吗？落魄山要赶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