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 共斩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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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p>

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p>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p>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p>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p>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p>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开销。</p>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p>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欣赏过那场观礼和问剑，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位多年未见的青衫剑仙。</p>

所以苏琅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哪怕不算什么好聚好散，可到底没有就此结仇。</p>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p>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她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p>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p>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p>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p>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p>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确定一下，咱俩没啥七拐八拐的怨怼吧？”</p>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蒙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p>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p>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p>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p>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p>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模样好看，就是一本书，男子只会抢着翻书。</p>

她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就烦，白瞎了那份皮囊和气度。</p>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p>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p>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p>

听着苏琅的自我介绍，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没眼瞎，那么大一块刑部牌子，还是瞧得见的。</p>

苏琅当然紧张万分，只是这些年自己与宋雨烧再无瓜葛，照理说，陈平安不该找自己的麻烦。</p>

只是这类偶尔下山、嬉戏人间的剑仙，实在性情难测，仙迹缥缈，每次只要出手，单凭心情，不问是非，往往就是剑光直落，头颅滚滚。</p>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如今的宝瓶洲，对这些个目无法纪、傲视王侯的修道之人约束极多。而且苏琅在被大骊刑部招徕之后，做过几桩秘密行事，针对的，就是几拨自以为行事隐蔽的犯禁修士。</p>

不过这会儿最伤人的，周海镜就这样将自己一人晾在这边，女人啊。</p>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巧了，与苏剑仙是半个同行。”</p>

苏琅瞥了眼那块无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无事牌……只比候补供奉稍高一等。</p>

苏琅难免有些臊得慌。</p>

陈平安倒是没想要借机调侃苏琅，不过是让他别多想，别学九真仙馆那位仙人云杪。</p>

两人一起并肩走在巷中，陈平安笑问道：“我这些年远游异乡，久不在宝瓶洲，刚刚回，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如何了？”</p>

苏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当年一别，我就再不曾去过宋前辈的山庄，只听说让出了祖业山庄，搬去了梳水国边境，</p>

与 为邻，如果不是参加了几场大渎战事，后来又闭关，之后就来了京城这边，其实应该去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贺的，听江湖朋友说过，宋前辈这些年身子骨还硬朗，走过几趟江湖，经常外出散心，这是好事，等到闲下来，下次返乡，理当补上那份贺礼。”</p>

陈平安始终神色和悦，就像是两个江湖老友的久别重逢，只差各自一壶好酒了，点头笑道：“是该如此，苏剑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别来无恙，怎么都是好事。”</p>

苏琅原本紧绷的心弦松弛几分。</p>

“对了，松溪国离着梳水国和彩衣国都近，苏剑仙有无听说过彩衣国胭脂郡出身的刘家？”</p>

“陈宗主是说那位刘老尚书，还是刘高华刘高馨兄妹二人？”</p>

刘高馨本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只是运道不济，在那场大战中受伤极重，大道无望了，之后就没有返回宗门，只是居家修行。刘高华是凡俗夫子，在苏琅眼中，却更加不容小觑，因为有个大骊陪都的官员身份。</p>

陈平安说道：“都是故交好友。”</p>

苏琅立即懂了。</p>

好像记起一事，陈平安拿出一壶百花酿，递给苏琅，“劳烦苏剑仙，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刘仙师，我就不与苏剑仙说什么道谢的客气话了。”</p>

苏琅双手接过那壶从未见过的山上仙酿，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陈宗主无需道谢。”</p>

苏琅早已心中有数，将来自己衣锦还乡之际，就顺路拜访梳水国宋雨烧，彩衣国刘家。再以后，也简单，不用频繁往来，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对双方暗中照拂几分即可。</p>

陈平安与苏琅走到巷口那边，率先停步，说道：“就此别过。”</p>

苏琅抱拳告辞，突然一个没忍住，问道：“敢问陈宗主如今是多大岁数？”</p>

陈平安笑道：“不到一百。”</p>

苏琅感叹道：“陈宗主真是剑道一途的天纵奇才，在晚辈看来，丝毫不输风雪庙魏大剑仙。”</p>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这位青竹剑仙，难怪能跟周海镜凑一堆去，一个不看镜花水月，一个不看山水邸报。</p>

马车那边，周海镜隔着帘子，打趣道：“葛道录，你们该不会是宫中供奉吧，难不成是陛下想要见一见民女？”</p>

侧坐葛岭身边的小沙弥双腿悬空，赶紧佛唱一声。</p>

一车厢的脂粉香气，从那挂紫竹帘子浅浅渗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晕头转向了。</p>

葛岭娴熟驾车，父辈是逻将出身，年少时就弓马熟谙，微笑道：“周宗师说笑了。”</p>

小沙弥羡慕不已，“周宗师与陈先生今儿萍水相逢，就能够被陈先生敬称一声先生，真是让小僧羡慕得很。”</p>

周海镜打趣道：“一个和尚，也会计较这类虚名？”</p>

小沙弥立即使劲摇头道：“可当不起‘和尚’称呼，小僧尚未受戒圆具呢。”</p>

宁姚回了客栈，结果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p>

裴钱，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袭儒衫。</p>

裴钱笑道：“先前得了师父的飞剑传信，说要在这边逗留约莫半月光阴，小师兄就让曹晴朗来这边参加个婚宴，说师父不合适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较适合，我就跟着来这边见师父师娘。”</p>

曹晴朗作揖道：“学生曹晴朗，见过师娘。”</p>

他偷偷松了口气，裴钱总算没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地磕头砰砰砰。</p>

直起身，曹晴朗解释道：“裴钱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师兄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与翰林院那边，正式辞官卸任。”</p>

离开宝瓶洲，南下桐叶洲选址下宗，</p>

本来按照小师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说小师兄自有手段，</p>

不过曹晴朗没答应，光领俸禄不做事，衙门点卯都不去，终究于礼不合。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作为文圣一脉的读书人，需要以意诚二字作为行事准绳。</p>

宁姚点头，“你们师父要见个江湖朋友，等会儿才能回来。”</p>

她与老掌柜借了两条长凳，坐下后，宁姚随即问道：“火神庙那场问拳，你们怎么没去看看？”</p>

裴钱赧颜答道：“还是在这边等着师父要紧。”</p>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条长凳上，一直没有说话。</p>

街上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临近客栈，立即稳重了几分。</p>

少女不与宁师父客气，她一屁股坐在宁姚身边，疑惑问道：“宁师父，没去火神庙那边看人打架吗？过瘾过瘾，打得确实比意迟巷和篪儿街两边毛孩子的拍砖、挠脸好看多了。”</p>

宁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没能占个好地儿，看不真切。”</p>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担心被我爹拦着，就没喊宁师父。我跟几个江湖朋友占了个大好地盘！”</p>

她坐在宁姚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p>

“那个周女侠，可漂亮了！”</p>

“鱼老神仙，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书上那种随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内功的绝世高人，宁师父先前瞧见了吧，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随便往擂台那儿一站，那高手气势，那宗师风范，简直了！”</p>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们还要高的裴钱，裴大女侠，是怎么个牛气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让与她对敌之人，当场肝胆欲裂，吓出内伤！”</p>

“我听说裴女侠年纪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拳脚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气，宁师父，你也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有没有那个荣幸，远远看过裴女侠一眼？”</p>

宁姚忍住笑，“你觉得呢？”</p>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不也没见过。”</p>

裴钱面无表情坐在宁姚另外那边，听得脑阔儿疼。</p>

幸好师父不在。</p>

也庆幸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还不得被老厨子、陈灵均他们笑话死。</p>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目视前方。</p>

笑容和煦，谦谦君子，气态沉稳，不过如此。</p>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刘姑娘没答应。”</p>

裴钱身体前倾，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p>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战！</p>

干嘛，替你师父打抱不平？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让宁师父让出座，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事先说好，点到即止啊，不许伤人，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p>

裴钱微笑不语，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不敢。</p>

你听得懂我说话？</p>

不懂。</p>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p>

裴钱有些好奇，哪来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愣，裴钱立即收起打量。</p>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个小女孩，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p>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很快就回到客栈这边，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也很意外。</p>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p>

陈平安快步走来，笑着朝两人摆摆手。</p>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有点规矩的，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在自家门派里头，好像还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年纪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p>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很书生，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p>

她更加笃定，宁师父所在门派，不是那种野路子。</p>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p>

裴钱抿起嘴，没敢笑。</p>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p>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p>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p>

曹晴朗摇头道：“小师兄没说，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就收回言语了。”</p>

陈平安转头说道：“那就先不着急辞官，裴钱，再飞剑传信一封，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p>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轻声问道：“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p>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废话，我们文圣一脉，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当了个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样，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辞了官，以后先生跟人吹嘘，就要失去一半功力。”</p>

曹晴朗无言以对。</p>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没来京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真到了这边，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p>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p>

没事，自己的学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后无来者不好说，注定前无古人。</p>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因为曹晴朗离着跻身玉璞境还早，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p>

曹晴朗愈发无奈，“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但是殿试，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p>

陈平安笑道：“我见过那个荀趣了，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p>

曹晴朗有些担忧，只是很快就放心。</p>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是件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p>

宁姚心声问道：“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那边？”</p>

陈平安嗯了一声，双手笼袖，身形佝偻起来，神色无奈道：“很难放心啊。”</p>

宁姚问道：“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p>

陈平安疑惑道：“京城这边？”</p>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掺和，只会帮倒忙。</p>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黥迹、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都随便。</p>

宁姚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那边捎句话，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就算她不答应，关你屁事。”</p>

陈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p>

不料宁姚刚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赶路太慢，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p>

陈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难不成等先生回来，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自己求，不妥当，还是得让先生出马。</p>

蓦然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一个年老，一个中年模样，后者微笑道：“赶路太慢？倒也未必。说吧，想要去哪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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