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6章 国师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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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p>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p>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像那灯罩。</p>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与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p>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p>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p>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p>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p>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p>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p>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号称读书饮酒，吟诗提笔，两各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p>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p>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的响当当绰号。</p>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根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p>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p>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醉眼朦胧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p>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呦，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野狗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p>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p>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p>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怂，要是骂那些膀大粗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p>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枪蜡杆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p>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p>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p>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p>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p>

董湖已经酒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p>

不曾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p>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p>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p>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p>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p>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p>

“给揉揉？”</p>

“滚一边去。”</p>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p>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p>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p>

别人不知。</p>

良心自知。</p>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装不知。</p>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吓跑。”</p>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p>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p>

少年直不隆冬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p>

皇宫内。</p>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p>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气，去认个小师叔？！”</p>

宋和欲言又止。</p>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对付起来，比你更有把握。”</p>

天禄阁屋顶上。</p>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那场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p>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p>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翘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p>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p>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p>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p>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p>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位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既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旧能够立地成佛。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零八桩佛门公案，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p>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轻道士被人找到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而坐，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p>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p>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p>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p>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p>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p>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p>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p>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那么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p>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p>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p>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烦恼丝。”</p>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p>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p>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p>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p>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p>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p>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p>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外，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边。</p>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边帮那拨孩子传道，她就在这边落脚。</p>

搭了个花棚，摆放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p>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p>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p>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p>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p>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尤其是那证道长生不朽？就更难了。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所走之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p>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说，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p>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p>

老人放下书籍，“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那你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p>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p>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p>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p>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p>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p>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p>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p>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给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贼。”</p>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p>

乍一看，有点像是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p>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两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p>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而陈平安对于烧瓷的土性，本就熟谙，还是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p>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p>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p>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p>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p>

老人伸出手，“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p>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p>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p>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p>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p>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p>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见过先生。”</p>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p>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p>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p>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p>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p>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p>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p>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p>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p>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p>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p>

瞧见了她的眉眼。</p>

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p>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要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p>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p>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p>

很多年前。</p>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p>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p>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p>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p>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p>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p>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p>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p>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p>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p>

真是个怪人。</p>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p>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p>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p>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p>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p>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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