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3章 登高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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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3章 登高望远</p>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p>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p>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p>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p>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p>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p>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p>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p>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p>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p>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p>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p>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p>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p>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p>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p>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p>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p>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p>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p>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p>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p>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p>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p>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p>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p>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p>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p>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p>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p>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p>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p>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p>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p>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p>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p>

果然人不可貌相。</p>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p>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p>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p>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p>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p>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p>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p>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p>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p>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p>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p>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p>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p>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p>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p>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p>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p>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p>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p>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p>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p>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p>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p>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p>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p>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p>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p>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p>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p>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p>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p>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p>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p>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p>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p>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p>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p>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p>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p>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p>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p>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p>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p>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p>

回了文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p>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p>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p>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p>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p>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p>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说过一个道理。</p>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p>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p>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p>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p>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p>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p>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p>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p>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p>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p>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p>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p>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p>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p>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p>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p>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p>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p>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p>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p>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p>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p>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p>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p>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p>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p>

有些自惭形秽了。</p>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p>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p>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p>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p>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p>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p>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p>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写《龙蜇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落款是那谪仙山柳洲。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p>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