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南归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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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p>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p>

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p>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刚坐下，那就是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虽说酒壶是小了点，可修道之人，刻意压制灵气，这么个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气了。</p>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齐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p>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徐杏酒回了？”</p>

齐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醒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p>

陈平安哈哈大笑。</p>

齐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p>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p>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才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p>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是不坏的，贼带劲，比自己每天白天发呆、晚上数星星，有趣多了。</p>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又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刘景龙乘舟带路，一起去往他们师徒的修道之地。</p>

那是一处享誉北俱芦洲的形胜之地。</p>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p>

齐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颗谷雨钱？”</p>

陈平安抛过去一颗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p>

齐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捻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颗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p>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p>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为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p>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p>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的，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p>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p>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p>

不过仍是起身去别处逛荡了。</p>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拥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此峰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p>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开辟出府邸了。今年开春时分，姓刘的还在闭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便不敢来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故而最终翩然峰今年春，来山上的年轻修士依旧茫茫多，只是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淬炼剑意。</p>

当时反而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少年，没有丝毫动静，双手环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p>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愈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p>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齐景龙说了一遍。</p>

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p>

齐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围棋复盘。</p>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p>

齐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那边，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p>

陈平安皱眉道：“那么传闻白裳要亲自问剑太徽剑宗，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p>

齐景龙笑着点头，“一来白裳从来心高气傲，本就不会仗着境界与辈分，欺负我这么个新近玉璞境，哪怕没有这档子事，他愿意出剑，其实也谈不上坏事。二来就像你猜测的，白裳当下确实是有些压力，不得不主动与我太徽剑宗结下一份香火情，帮忙免去那个‘万一’，毕竟北俱芦洲瞧我不太顺眼的剑仙前辈，还是有的。有了白裳压轴出剑，再有之前郦采、董铸两位前辈，这三场问剑，我齐景龙就算高枕无忧了，只会大受裨益，而无性命之忧。”</p>

陈平安笑问道：“这么大喜事，不喝点小酒儿，庆祝庆祝？”</p>

齐景龙破天荒点了点头，伸出手。</p>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转变如此之大？”</p>

齐景龙接过酒壶，微笑道：“不是庆贺你我各自破境，而是还能再次重逢。”</p>

陈平安的走渎之行，并不轻松，一位元婴剑修破开瓶颈，一样如此。</p>

两人能够都活着，然后重逢也无事，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p>

齐景龙愿意喝这样的酒。</p>

两人手持酒壶，轻轻磕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各自饮酒江湖中。</p>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p>

齐景龙笑道：“也就酒还行。”</p>

白首看似逛荡去了，其实没走远，一直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闺房话”。</p>

少年打了个激灵，双手抱住肩膀，埋怨道：“这俩大老爷们，怎么这么腻歪呢？不像话，不像话……”</p>

不过觉得那个姓陈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讲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辈说的对，天底下最数闷声狗，咬人最凶。如今这位好人兄，不就原来才这么点境界，却有如此经历和能耐了？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当初跑去刺杀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这个家伙，可是说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语之间，仿佛就跟喝酒似的，还上瘾了？脑子是有个坑啊，还是有两个坑啊？</p>

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与他言语，要客气点，与他称兄道弟的时候，要更有诚意些。等到陈平安成了金丹地仙，同时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师，自己脸上也光彩。</p>

少年耳边突然响起齐景龙的言语，“偷听了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p>

白首一本正经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纪，耽误修行！”</p>

陈平安啧啧道：“不愧是齐景龙的弟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开山大弟子差多少。”</p>

白首这就有些不服气了，说我见风使舵，我忍了，说我见风使舵的本事都还不如人，真是没办法忍，转头大声道：“姓陈的，你弟子姓甚名甚，你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会一会他！文斗武斗，道法拳头剑术，随他挑！”</p>

陈平安笑道：“文斗还行，武斗就算了，我那开山弟子如今还在学塾念书。”</p>

白首摇摇头，“算他走狗屎运！”</p>

少年大步离去，脚下生风，十分潇洒。</p>

如今少年还不晓得就这么几句无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顿打，以至于翩然峰白首剑仙将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便是那句“祸从口出啊”。</p>

陈平安喝过了酒，起身说道：“就不耽搁你迎来送往了，再说了还有三场架要打，我继续赶路。”</p>

齐景龙也没有挽留，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关于剑修的修行之法，一点自己的心得，你闲暇时可以翻翻看。”</p>

陈平安收入袖中，问道：“在你们太徽剑宗，我驾驭符舟远游，可不认得路，只能直来直往，会不会有麻烦？”</p>

大宗门，规矩多。尤其是剑修林立的宗门，光是修士御剑的轨迹路线，便有大讲究。</p>

齐景龙微笑道：“你还知道是在太徽剑宗？”</p>

陈平安故作惊讶道：“成了上五境剑仙，说话就是硬气。换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说这种话。”</p>

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钱袋子，沉甸甸的，装满了谷雨钱，是与火龙真人做买卖后留在自己身边的余钱，笑道：“一百颗，若是便宜，帮我买个七把八把的恨剑山仿剑，若是死贵，一把仿剑超过了十颗谷雨钱，那就只买个一两把。剩余的，再帮我去三郎庙买些好物件，具体买什么，你自己看着办。”</p>

齐景龙点头答应下来。</p>

然后陈平安驾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见张山峰。</p>

在升空之前，对那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师父欠我一颗谷雨钱，时不时提醒他两句。”</p>

白首方才还想着要在姓陈的那边，要讲点规矩，这会儿又忍不住竖起一根中指。</p>

茅屋那边，齐景龙点点头，有点徒弟的样子了。</p>

太徽剑宗诸多山峰之上，三三两两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雀跃。</p>

相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位年轻人的修为、境界和背景来历。</p>

女子议论的内容，截然不同。</p>

她们都在聊那个能够让刘师叔、师叔祖亲自出门迎接的贵客，听说是位青衫行山杖、背着个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询问长相如何，风度如何，远远见过两人登山的女子，憋了半天，说凑合。便有其她女子哀怨不已，都觉得自家那位小师叔、师叔祖，受了天大委屈了。</p>

翩然峰那边，齐景龙当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门内的晚辈们，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听说了，肯定也想不明白。</p>

估摸着还是会向陈平安请教一番，才能破开迷障，豁然开朗。</p>

白首返回茅屋那边，“他这就走啦？姓刘的，他是不是根本没把你当朋友啊？”</p>

齐景龙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p>

白首说道：“我跟姓陈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识，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称兄道弟……”</p>

齐景龙摆摆手，“我们去趟祖师堂。”</p>

白首立即病恹恹了，“明儿去，成不成？”</p>

齐景龙没说话。</p>

白首腹诽不已，却只能乖乖跟着齐景龙御风去往主峰祖师堂。</p>

一般来说，姓刘的只要说过了一件事，兴许这个过程中会很絮叨，然后不再说多一句话一个字，就该轮到他白首去做事了。</p>

御风而游的时候，白首发现姓刘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钱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听声音来数钱。</p>

齐景龙微笑道：“还好，不是九十九颗。”</p>

白首问道：“怎么回事？”</p>

齐景龙只说没什么。</p>

白首竟是有些醋味，这姓刘的，与那好人兄，闹哪样嘛。</p>

陈平安没有想到张山峰已经跟随师兄袁灵殿下山游历去了。</p>

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脉的峰主，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亲自来到山门向陈平安致歉。</p>

陈平安得知火龙真人还在睡觉，便说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来拜访，请求老真人原谅自己的过门不入，以后再来北俱芦洲，肯定事先打声招呼。</p>

老神仙也未多说什么，神色和蔼，只说陈平安那个“余着”的说法，很有趣。</p>

陈平安有些赧颜，说这是家乡俗语。</p>

老神仙又亲自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渡口，这才告别返山。</p>

陈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p>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p>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国，这是一个小国，没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p>

李希圣如今就在一座州城里边，住在一条名叫洞仙街的地方。</p>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太徽剑宗没多久。</p>

便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绿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滩。</p>

先生南归，学生北游。</p>

那少年到了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开鬼蜮谷小天地的某处天幕，朝着京观城头顶，砸下了一阵无比绚烂的法宝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宝就跑路。</p>

京观城英灵高承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追杀那个白衣少年。</p>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皱眉不已，为何见着了此人，原本断断续续的那股心神不宁，就愈发清晰了。</p>

高承非但没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开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p>

木衣山脚下的那座壁画城，那少年在一间铺子里边，想要购买一幅廊填本神女图，可怜兮兮，与一位少女讨价还价，说自己年轻小，游学艰辛，囊中羞涩，实在是瞧见了这些神女图，心生欢喜，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下。</p>

少女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瞧着若是再这么诉苦下去，估计对方就要泫然欲泣了，她无可奈何，便破例给了个低价，结果那少年谈妥了价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挥，说道：“铺子里边的神女图，就按照这个公道价格，我全包了！”</p>

少女目瞪口呆。</p>

那个臭不要脸的白衣少年转过头去。</p>

腰间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远处，“这位小兄弟，气魄很大嘛。”</p>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怀抱绿竹杖，“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这位姐姐，何方人氏？”</p>

竺泉瞧着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你家先生，该不会是姓陈吧？”</p>

崔东山笑脸灿烂，道：“姐姐真是神仙唉，未卜先知。”</p>

竺泉打趣道：“我可从没听他提及过你。”</p>

下一刻，竺泉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p>

奇了怪哉，这家伙方才在京观城高承头顶，乱砸法宝，瞅着挺欢快啊。</p>

可是这会儿，眼前的俊美少年，皱着脸，眼泪哗哗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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