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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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久仰久仰</p>

夜幕深沉，熬过了最困的时候，隋景澄竟然没了睡意，演义小说上有个夜猫子的说法，她觉得就是现在的自己。</p>

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吐纳之法，都在正午时分，不同的节气，白日修行的时辰略有差异，卷尾有四字极其动人心魄：白日飞升。</p>

先前在官道离别之际，老侍郎脱下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竹衣法袍，还给了女儿隋景澄，依依惜别，私底下还告诫女儿，如今有幸跟随剑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所以一定要摆正姿态，不能再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阴德。</p>

那人始终在练习枯燥乏味的拳桩。</p>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样学样，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蕴含的积水，没直接丢入火堆。</p>

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顺，由于没有明师指路，加上那本小册子所载内容，除了驾驭金钗如飞剑的一门实用神通，让隋景澄学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经开宗明义的东西，太过提纲挈领，凌空虚蹈，使得摸不着头脑，就像那人先前随口而言的“道理难免虚高”，又无人帮她复盘，破解迷障，所以哪怕从识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册子，依旧觉得始终不得其法，所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了，依旧还是一位二境瓶颈练气士。</p>

隋景澄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拿出那竹衣、金钗和册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剑仙前辈看中了，她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很怕那人误以为自己又是在抖搂小机灵，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p>

陈平安停下拳桩，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帮你省去一桩心事，拿来吧。”</p>

隋景澄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钗，一本光亮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的小册子，古篆书名《上上玄玄集》。</p>

隋景澄轻声道：“前辈，钗子有些古怪，自幼就与我牵连，别人握住，就会烫伤，早年曾经有婢女试图偷走金钗，结果整只手心都给烫穿了，疼得满地打滚，很快就惊动了府上其他人，后来哪怕手上伤势痊愈了，人却像是得了失魂症，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不知何故。”</p>

“没事。”</p>

陈平安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摊开，隋景澄轻轻松手，三支宝光流转、五彩生辉的金钗落在了陈平安手心，金钗微颤，但是陈平安手掌安然无恙，陈平安端详片刻，缓缓说道：“金钗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间炼物分三等，小炼化虚，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气府窍穴，但是谁都可以抢夺，中炼之后可以打开一件仙家法器的种种妙用，就像……这座无名山头，有了山神和祠庙坐镇，大炼即是本命物。赠送你这三份机缘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说十分玄妙，最少地仙无疑了，说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婴修士。至于此人为何送了你登山道缘，却将你弃之不管三四十年……”</p>

一直竖耳聆听的隋景澄，轻声道：“三十二年而已。”</p>

那人笑道：“几个月要不要也说说看？”</p>

隋景澄神色尴尬。</p>

陈平安先将那本册子放在膝盖上，双指捻起一支金钗，轻轻敲击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声，每一次敲击，还有一圈圈光晕荡漾开来，陈平安抬起头说道：“这三支金钗，是一整套法宝，看似一模一样，实则不然，分别名为‘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与万法之首的雷法有关。”</p>

隋景澄一脸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辈真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p>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p>

三支怎么看都毫无差异的金钗，竟然连名称都能一口道破天机？</p>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钗上有铭文，字极小，你修为太低，自然看不见。”</p>

隋景澄脸色僵硬。</p>

陈平安将三支金钗轻轻抛还给隋景澄，开始翻阅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册子，皱了皱眉头，只是翻了两页就立即合上。</p>

这本《上上玄玄集》书页上的文字，当自己翻开后，宝光一闪，哪怕是陈平安的眼力和记性，都没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场战阵，瞬间自行散乱开来，变得无序杂乱。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隋景澄打开才能看见正文，哪怕陈平安让她持书翻页，两人所见内容，依旧是天壤之别。</p>

陈平安招手让隋景澄坐在身边，让她翻书浏览，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陈平安很快让她收起小册子，说道：“这门仙家术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当年赠书之人，应该对你期望极高，但是无法又让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所以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p>

隋景澄一手攥金钗，一手握书，满脸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强烈。</p>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双手轻轻扶住那根小炼为青竹模样的金色雷鞭。</p>

“青竹”之上，并无任何文字，唯有一条条刻痕，密密麻麻。</p>

隋景澄突然问道：“那件名为竹衣的法袍，前辈要不要看一下？”</p>

陈平安睁开眼，脸色古怪，见她一脸诚挚，跃跃欲试的模样，陈平安无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错的仙家重宝，法袍一物，从来珍贵，山上修行，多有厮杀，一般而言，练气士都会有两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赠送了你三支金钗，竹衣法袍多半与之品相相符。”</p>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觉，脸色微红，不再言语。</p>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练拳走桩，却开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绵长，隐隐约约，隋景澄只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层层光华流转，一明亮如灯火，一阴柔如月辉。隋景澄只当是这位剑仙前辈是得道之人，气象万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丝马迹，实则是隋景澄确实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见金钗铭文，是目力所限，当下看得见陈平安那种异象，则是她天赋异禀，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远胜寻常下五境修士。</p>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许久，仍是觉得事情不算小，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曹赋萧叔夜此行，之所以弯弯绕绕，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国皇帝的注意，是不是当年赠我机缘的高人，他们也很忌惮？说不定曹赋师父，那什么金丹地仙，还有金鳞宫宫主的师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类似拦路之时，曹赋让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试探剑仙前辈是否隐匿一旁，是一样的道理？”</p>

陈平安再次睁开眼，微笑不语。</p>

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p>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山上修士，一旦结仇，很容易纠缠百年。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曹赋萧叔夜打心底轻视江湖，觉得一脚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脚到底，全是些小鱼小虾，可是对于山上的修行忌讳和形势复杂，他们不懂，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会一清二楚，所以才有这么一遭。他们如今忌惮我，曹赋只是忌惮我的飞剑，但是幕后人，却还要多出一重顾虑，便是你已经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传道人，只是一位外乡地仙，他们权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笔更大买卖的，但如果这位传道人为你派遣出来的护道人，是一位金丹剑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家底了，到底经不经得起两位‘元婴修士’的联手报复。”</p>

隋景澄睫毛微颤。</p>

那人说得直白浅显，又“暗藏杀机”，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珑的聪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获，只觉得心目中那幅风景壮阔的山上画卷，终于缓缓显露出一角。</p>

隋景澄问了一个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语，“前辈，三件仙家物，当真一件都不要吗？”</p>

陈平安摇摇头，“取之有道。”</p>

隋景澄会心一笑。</p>

陈平安突然问道：“没有更多的想法了？”</p>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p>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p>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p>

隋景澄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是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p>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p>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p>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p>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p>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p>

隋景澄一脸茫然。</p>

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p>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了去宝瓶洲之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以免拔苗助长，只是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闭关一事，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对你一开始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p>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p>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怎么办？”</p>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p>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p>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平安其实看得出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诚不诚心。</p>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p>

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p>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p>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p>

陈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p>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p>

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p>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p>

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p>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去往五陵国京畿的路上，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p>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p>

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市井烟火气。</p>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时分，哪怕是于禄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李槐摇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陈平安，就陪着那个双手捂住裤裆或是捧着屁股蛋儿的家伙，一起走远，那一路，就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p>

可是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那读书人，也确确实实是不太愿意说我错了这个说法的。</p>

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这么多年过来了，在书院求学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p>

而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少。</p>

所以当陈平安先前在一座繁华县城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与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买的衣裙，还买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幂篱。</p>

不算刻意照顾隋景澄，其实陈平安自己就不着急赶路，大致行程路线都已经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入秋时分赶到绿莺国即可。</p>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处湍流河石崖畔，陈平安取出鱼竿垂钓，泥沙转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钓起了一条十余斤重的螺蛳青，两人喝着鱼汤的时候，陈平安说桐叶洲有一处山上湖泊中的螺蛳青，最是神异，只要活过百年岁月，嘴中就会蕴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极为纯粹，以秘术碾碎曝晒之后，是符箓派修士梦寐以求的画符材料。</p>

隋景澄听得一惊一乍。</p>

两人也会偶尔对弈，隋景澄终于确定了这位剑仙前辈，真的是一位臭棋篓子，先手力大，精妙无纰漏，然后越下越臭。</p>

第一次手谈的时候，隋景澄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她觉得当初在行亭那局对弈，前辈一定是藏拙了。</p>

后来隋景澄就认命了。</p>

这位前辈，是真的只死记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罢了。</p>

所幸那位前辈也没觉得丢人现眼，十局十输，每次复盘的时候，都会虚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着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还在一座郡城逛书铺的时候，挑了两本棋谱，一本《大官子谱》，以死活题为主，一本专门记录定势。当初前辈在县城给了她一些金银，让她自己留着便是，所以买了棋谱，犹有盈余。</p>

在一次赶夜路，经过一处荒野坟冢的时候，前辈突然停下马车，喊隋景澄走出车厢，然后双指在她眉心处轻轻一敲，让她聚精会神望向一处，隋景澄掀起幂篱薄纱，只见坟头之上有一头白狐背负骷髅，望月而拜。她询问这是为何，前辈也说不知，见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蛊惑游学士子，这般背着白骨拜月的，他一样还是头回瞧见。</p>

马车继续赶路。</p>

听闻动静的白狐背负白骨一闪而逝，片刻之后，前边路旁有婀娜妇人搔首弄姿，陈平安视而不见，坐在车厢外的隋景澄有些恼火，摘了幂篱，她露出真容，那妇人好似给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转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幂篱，双腿悬挂在车外，轻轻晃荡。</p>

陈平安笑道：“你跟一头狐魅怄气作甚？”</p>

隋景澄说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难怪市井坊间骂人都喜欢用骚狐狸的说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训它们。”</p>

陈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顽皮却也心善。我还听说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有一条天狐供奉，它为了感恩当年老天师以天师印钤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过了那场跻身上五境的浩荡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护着天师府子弟，甚至还会帮忙砥砺道心。”</p>

隋景澄将这桩比志怪小说还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记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头，是想着那头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p>

一天黄昏中，经过了一座当地古老祠庙，相传曾经常年波涛汹涌，使得百姓有船也无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纸上画符，有石犀跳出白纸，跃入水中镇压水怪，从此风平浪静。隋景澄在那边与陈平安一起入庙烧香，请香处的香火铺子，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后来到了渡口那边，隋景澄发现那对年轻夫妇跟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就开始对他们伏地而拜，说是祈求仙人捎带一程，一起过江。</p>

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最后连同马车在内，陈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对夫妇，乘坐一艘巨大渡船过江，上岸之后，马车缓缓行出数里路后，年轻夫妇开口请求下车。隋景澄与那年轻夫妇坐在车厢内，略显拥挤，发现了更多怪事，那夫妇二人在马车与渡船一起过江之时，大汗淋漓，似乎随时都会覆船沉江而亡，两人相互依偎，手牵着手，视死如归的模样。这让隋景澄跟着忧心不已，误以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随时会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剑仙前辈就在外边坐着，也就安心许多。</p>

年轻夫妇下车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礼。</p>

隋景澄见前辈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受了这份大礼，只是在那对热泪盈眶的年轻夫妇起身后，前辈轻声道：“鬼魅精怪，行善积德，道无偏私，自会庇护。”</p>

隋景澄只觉得怪事连连，年轻夫妇听到了这句话后，竟是如获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顶，竟然又要虔诚下跪。</p>

只不过这一次前辈却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轻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艰辛，好自为之。”</p>

年轻夫妇没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远处年轻妇人停步转身，一人弯腰作揖，一人施了个万福。</p>

然后当马车驶入一条小径，正要询问那对夫妇根脚的隋景澄，蓦然瞪大眼睛，只见涟漪阵阵，有手持铁枪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p>

陈平安停下马车，飘落在地，双手抱拳，然后问道：“我们擅自行事，有无让水神为难？”</p>

神色肃穆的金甲神人摇头笑道：“以前是规矩所束，我职责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对夫妇，该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护，苦等百年，得过此江。”</p>

金甲神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手中铁枪轻轻戳地，“小神恭送先生远游。”</p>

陈平安再次抱拳，笑着告辞，返回马车，缓缓驶过那位坐镇江河的金甲神灵。</p>

隋景澄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前辈，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够让一位岁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动为前辈开道送行。”</p>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缓缓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赋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萧叔夜之辈。有些事情，我与你说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经历一遭。”</p>

这天夜幕里，马车停在一处寂静无人烟处，那位剑仙前辈难得多耗费了一些精力和时间，炖出了一大锅春笋炖咸肉。</p>

对于先前那些春笋为何盛夏时分犹然如此新鲜，又为何不是从竹箱里边取出，隋景澄是懒得去想了。</p>

不过隋景澄只是觉得渡江一趟，这位瞧着年轻的前辈还是心情很好的。</p>

关于剑仙前辈的岁数，隋景澄之前问过这个问题，一开始前辈没理睬，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弯抹角问了两次，他才说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岁了吧。</p>

隋景澄便愈发坚定了向道之心。</p>

这天经过洒扫山庄附近的一座热闹郡城，刚好遇到庙会。</p>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类似的摊子，在地上摆满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钱便可与摊主换取竹编小环、或是两文钱一只大折柳圆环，人满为患，也会有大人帮着孩子丢掷竹环、柳环，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儿，身边的孩子们便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p>

陈平安当时笑道：“你们五陵国的江湖人就这么少吗？”</p>

隋景澄一开始不知为何有此问，只是说道：“我们五陵国还是文风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钝前辈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这样的文官，都会觉得与有荣焉，希冀着能够通过胡新丰认识王钝老前辈。”</p>

等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辈那个问题的缘由。</p>

若是武人多了，庙会那类摊子可能还会有，但绝对不会如此之多，因为一个运气不好，就明摆着是亏钱买卖了。而不会像如今庙会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着赚钱，挣多挣少而已。</p>

隋景澄唏嘘不已。</p>

大概这就是世间隐藏着的脉络之一吧。</p>

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前辈，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p>

不去想，不会有什么损失，日子还是继续过，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裨益。</p>

难怪那位前辈也曾言，想脉络，讲道理，推敲世事，从来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p>

有一次路过瓜田的时候，马车停下，陈平安蹲在田垄旁，怔怔看着那些翠绿可爱的西瓜。</p>

遥想小镇当年，老槐树下，便有许多人家从那口铁锁井当中提起竹篮，老人们讲着老故事，孩子们吃着凉透的西瓜，槐荫荫凉，心也清凉。</p>

隋景澄跳下马车，好奇问道：“前辈这样的山上仙人，也会想要吃西瓜吗？”</p>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能够偷吃一个西瓜就跑路，说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当年那串糖葫芦对我的心境影响，才算彻底消弭。”</p>

隋景澄觉得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话，百思不得其解。</p>

在临近京畿之地的一处山水险路，遇上了一伙剪径强人。隋景澄都要觉得这拨耀武扬威的家伙，运气真是好极了……</p>

陈平安让隋景澄随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钗如飞剑，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