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我连自己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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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p>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只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p>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p>

已经没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苍筠湖湖君，定会好好护住这一方水土，太长远的，不敢信口开河，就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这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的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人祸，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它去了。”</p>

“信口开河？这在你们水神当中，可是一个好说法。”</p>

陈平安笑了笑，又说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p>

湖君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p>

那位白衣剑仙，就此御剑远去。</p>

不但没了龙袍、还没了那张龙椅的苍筠湖湖君，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约摸着那位年轻剑仙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p>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p>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p>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p>

奇了怪哉。</p>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p>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湖君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p>

湖君殷侯冷哼一声，遁水而走。</p>

翠绿衣裙的小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那盏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不剑仙风采！”</p>

原来晏清已经头顶再无金冠。</p>

她牵着少女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p>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p>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p>

少女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p>

在苍筠湖龙宫修士鸟兽散去的时候。</p>

白衣仙人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那栋鬼宅。</p>

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弯腰捡起了一颗小暑钱，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的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p>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p>

大袖翻摇，白衣剑仙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p>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有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p>

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子。</p>

陈平安落地后，瞬间眯起眼。</p>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架，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给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那修行资质，他带回了宝瓶洲，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p>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p>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p>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p>

有些话。</p>

陈平安还是没讲。</p>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p>

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p>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谱牒仙师。</p>

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p>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p>

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后也不动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双方能不能唠嗑一晚上？</p>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p>

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陈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p>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p>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那金乌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杜俞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恁大！”</p>

陈平安望向杜俞。</p>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p>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p>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呦，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p>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p>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p>

杜俞挠挠头。</p>

天亮后，前辈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随驾城店铺买了春联、彩绘门神和春、福字。</p>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捡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p>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p>

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账给了钱，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p>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p>

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p>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着前辈近一点才安心。</p>

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p>

然后前辈便接过包裹，无需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开始张贴门神对联，和那些春字福字。</p>

当前辈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p>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p>

两人离了鬼宅。</p>

前辈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p>

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p>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p>

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后。</p>

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p>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你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p>

杜俞毫不犹豫就接下那两张纸，“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杜俞一定会做上一做！”</p>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p>

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p>

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p>

杜俞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p>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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