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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深秋的天空湛蓝无垠,只有几丝云银光闪烁,在天边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漫漫平川上草色寥落,氤氲着一层枯黄的烟尘,一路弥漫到城墙下,扑卷着禁闭的巨大铜门。
一支骑兵小队急冲下缓坡,像支箭一样直扎进碾子沟里,没一会儿就又露出头来,直奔江城城下。长幡招展,高大的城墙上每个城垛都垂挂着白色丝绦,系着各家徽记。领头孟章一见就勒马打了个急停,站在城下倒抽了一口气。
葬仪不详,即使是一城主家举孝,也不过是在城门上挂几条长幡。像这样满城簪白,只有在大战将临的时候才会有,意味着全城赴战,所有人都在准备不死不休。孟章满心疑虑,慌忙下马入城,见了守门侍卫便问:“翎殿下怎么样了?”
他穿着翎字军统领的服色,侍卫们便也不阻拦,连忙请他直入主城,一边大略讲了讲如今形势。孟章一边听一边摇头,一路进得主宅偏厅内,见城主一人临窗而坐,披着一条厚毯子,正望着楼下出神。
孟章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三步,单膝跪地行了大礼:“原城主。”
原初鹤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动动手指,哑声说:“你这是欺负我身子不好,没法回礼。”
孟章肃容道:“当年若不是原城主深明大义,带着几家共同归附帝国,连夜临阵相助,我虎狼军已经全陷在这里了。多少个大礼都应该。”
原初鹤面无表情,冷冷道:“嗯,江城向来跪得快。”
孟章苦笑了一下,扶着地慢慢站起来,坐到了旁边。原初鹤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坐稳才开口道:“你瘸了。”
孟章捶着伤腿,说:“你老了。”
原初鹤说:“你这回没跟错人,翎王杀了陈万锺的儿子,也算为你报仇。”
孟章叹口气说:“老啦,没恩怨了。猫狗倒还高兴。”
原初鹤便问:“两个娃娃长大了吧?”
孟章说:“是,长很大。”
原初鹤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还是你会养。”
他顿了顿,再次望向窗外,低声说:“
我近几日,总是听见楼下有小孩吵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小孩长大了,就不好养了,你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孟章惊了惊,问:“真的——真的是老二干的?”
原初鹤没有回答。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孟章不知所措地挠着头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原初鹤先开口,面无表情地说:“你带着翎王赶紧走吧。隆字军一来,江城必有一场恶战,到时候群情激愤,若想拿翎王干些什么,我也压不住。”
孟章长叹口气,低声劝:“不至于。到底有陛下圣命在前,隆王总不敢光明正大地抗旨。”
原初鹤冷冷道:“陈少钧杀我江城大姓一十三家。”
当年陛下西征后在江城屯兵,共放四营七部近十万余人,加上江城已有的六大世家,并称江城大姓一十三家。陈少钧遍杀这十三家当家人,就是对江城斩尽杀绝,深仇大恨再无和解余地,一旦江城得了喘息之机,就算隆王不追究,江城也决不能善罢甘休。孟章不用原初鹤多说就明白,怔怔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叹口气说:“我先把小殿下送通衢城去,再回来。”
原初鹤摇摇头道:“秋家也乱了,通衢城不能去,带着翎王回皇城吧。你不能死。虎狼军还在呢。”
孟章哑声说:“孩子们都长大了。该我们这些老家伙退场了。能助原城主一把,老孟荣幸之至。”
原初鹤不说话了。他转过头去,重新出神地望着窗外,轻声问:“你听见了吗?楼下有小孩在闹。”
孟章低声说:“生在乱世,几家孩子能养到大啊。城主想开些。”
原初鹤冷冷道:“想得比你开。”
孟章不说话了,低下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他出了偏厅,穿过熙攘的内城中庭,踏进了花园里。这里四处种满了细叶冬青,一簇簇常年翠绿,到了冬天也不改。还没到冬青熟果的时候,孟章穿过狭长的花园小径,入眼皆是一片苍翠,唯在主宅墙根下,见到一丛冬青提前红透,殷红的小果子团簇在一起,像一滴滴鲜血。
西境有谶语讲冬青不冬,满城翻红,指的是冬
青若不按季节成熟结果,这城便要有倾城之祸。孟章虽不太相信,可见到这一丛红果子也禁不住心中咯噔一下,怔怔在树下发呆。
“当”地一声,银光闪过,一把小刀正扎在他脚下。
孟章闻声抬头,见翎殿下在楼上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正皱眉看着他,问:“看什么呢?”
孟章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小刀,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他进得屋子,见翎殿下坐在窗台上,便把小刀递了过去。他认得这小刀是当初翎王练刀所用,料想杀陈少钧用的也是这把。这才分开短短几天时间,翎王就在江城搞出来这么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叫他夸也不对骂也不对,最后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道:“想不到殿下小小年纪,竟然有勇气做这种事情。”
容钰接了刀,坐在窗台上晃着腿,冷冷道:“我母族是莫氏,家里连小女孩都会提枪上战场,我有什么可怕?勇气是我流在血里的东西。”
他大话说得轻松,旁边江星北一听就怒气横生,冷冷瞥了容钰一眼没吭声。大战将即,江城里好几家都打起了翎王的主意,全靠城主一人压下众议,硬是保得翎王高枕无忧。真不愧是天潢贵胄,出了事全城都拉过来给他垫背,十三大姓不分男女,凡是比马背高的族人们已经全披上战甲准备拼死,他还在这里谈勇气。
他面色不善,孟章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由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江城要乱,殿下不能再待了,今天下午就走,立刻回皇城。”
容钰皱眉道:“我奉旨来监军,怎么可能畏战而逃?”
孟章有些不耐烦,急道:“殿下不仅是江城监军,还是隆王的幼弟!江城和隆王必有一战,不趁现在赶紧走,一旦军中哗变,说不定你的脑袋就挂城门上了!”
容钰不答言,转头重新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隔着数道花墙影壁,能看到远处中庭广场上武士们正一队队聚集。江城的徽记是一个青底的狴犴头,后来脱离西境钟氏成了无主城,就去掉了主家的青底,换成了单独的一个狴犴头。现在他们把大旗也打起来了,各色各样的狴犴覆盖了中庭广场
,有的像在微笑,有的还做着鬼脸。
容钰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那些狴犴,轻声问:“我听说夷人就驻扎在枯雀林一带,与江城离得不远?”
孟章答:“钟氏主战场还要更往西,在双岭一带。这头以枯雀林为界,虽有夷人驻扎,不过都是熟夷。”
所谓熟夷,便是指会说皇城话,与九邦频繁往来的夷支。这些部落的寨子就扎在边境密林中,有的干脆开始和城里通婚,日常行止与普通人一样。容钰点点头,冷冷道:“生夷熟夷都一样。”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上辈子他虽然不问朝政,大事也还是知道的。
隆王会拿下江城,吞并这十万兵力。加上他手里有的三十万人马,他的兵力已经占了九邦大半,从此和朝廷分庭抗礼,自封西境王。
夷族里有一支果果族,再过几个月就会突然冒出一位青羽灵恩大巫,迅速统一夷族各支,联合叛军钟氏与隆王对峙。那位大巫擅使虫蛊,往四荒城里投了尸疫,把死人变成僵尸供他驱使。江城也被感染了,百姓全闹着外逃,最后隆王封了城门,一把火把两城几十万人烧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情当时闹得朝廷人心惶惶,隆王还曾派遣自己影卫到皇城,解释说那巫蛊只有一个,养成需得百十年,现在已经被隆王烧毁,不会再有了。当时他也在场,犹记得父皇勃然大怒,摔了茶杯,刹那间每一滴茶水都化作锐利的冰刃刺向隆王影卫,差点就杀了他。
隆王就是因为这件事怀恨在心,大败青羽后回皇城,顺势就逼了宫。
上一世江城少主死在皇城,江城投靠西境青羽,最后被隆王讨伐。这一世江城少主还是死在了皇城,他们还是要被隆王讨伐。做了这么多,搭上了一条命让时光重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事情引到更好的方向。
他知道这些人在送死,却连说都不能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如果有父皇那样的力量……就可以轻而易举击退隆王的大军吧。只要抬抬手指,就能轻易让人臣服。
他这样想着,不由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打那日觉醒,给了临
渊一滴血之后,身体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灵脉继承是皇室不传之秘,只有觉醒后领祭过的皇子,才有资格进祈庙翻看古籍学习。谁都没想到他身上能有灵脉,也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这辈子提前觉醒,难道要等上三年,到了和上一世差不多的时间,才会有力量吗?
等到那时,整个江城的人都死光了……而他这样追溯时间的力量,有又什么用呢……一遍遍推翻重来吗?
他缓慢地转着念头,把上一世知道的事情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正茫然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队持枪武士飞奔而至,四面把守了出口。
江星北察觉有异,按刀扑到窗前,大声问楼下:“什么事?”
楼下回答:“秋夫人不见了!满城都在找!”
江星北脸色遽变,慌忙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楼下回答:“找了一夜了,城主要当面问问翎王影卫!”
他话音刚落,便见原城主在众家主簇拥下疾步而来,进了屋子当头就问:“殿下,你的影卫呢?”
几个人听见声音已经全走了出来,容钰往旁边一瞥,使了个眼色,安平就拉着临渊又退进了内室。等两人进屋把帘子都放下来了,容钰才问:“什么事?”
原城主神色冷峻,一抬手,底下人便把一个双手背缚的侍卫押了上来。
“殿下,这是我守城的一个侍卫。他说亲眼所见,那天晚上您的影卫放走了秋夫人。这件事您可知道?”
容钰冷冷道:“他所做一切,都是遵照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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