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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口拙如他,伤心至极中,根本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他不知道的是,顾霖铃失去理智下、将话说出口的一刹那,便后悔了,她当然无意真的赶人走,也明白这些话太重太伤人。

后来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无声地哭,心底在想着,等顾归尘得胜回来后,该怎样去道个歉。

两人彼时大概都料不到,这场争执落下的心结和误会,也许再没有机会解开。

顾归尘回到家的当夜便被赶出门外,他跪在雨里时,心里问了一万遍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脑海中理所当然浮现昨日争吵中的话语,其中尤为诛心的一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于是,他对着紧闭的门,无数次磕头,以至额前一片血迹淋漓,哭着反反复复说“我什么都忍得下,不要赶我走。”

他以为顾霖铃还在生气,因此希望对方早些消气,别再说什么“你走罢,这是为你好”一类的话,可他在害怕被抛弃的至深恐惧里,竟完全手足无措,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阿姐为何会生他的气?

因为他做错了吗?可他错在何处?

错在给人替赛?错在杀了崔兆?错在和左执衣动手?错在当众违逆族老?错在不自量力也要救了白芍?

但他做一切事情全凭本心,哪怕时光能够倒流,再给他一个机会去选择,结果也多半不会变。

换言之,在误会了顾霖铃遭到左执衣欺辱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忍下愤怒不出手杀人呢?

千不该万不该,也许他最开始就不应踏出家门半步,不该去怀泽郡,不该和人比试中无意显露剑谱……恐怕他错在,一开始就不应让所有事情发生。

昨日的争吵里,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因此固执着不肯认错道歉,现在,哪怕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甘心跪在门前千千万万遍认错。

他心底刻骨悔恨自己没能早些退步——和亲人相比,对错之辨根本无关紧要。

他满以为认错后就能得到原谅,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可他竟不懂:这根本无济于事,因为自始至终,顾霖铃根本不是因他犯错而生气,顾霖铃气的、恨的,从来是她自己。

他也不懂,昨日那番看似伤人的话语之下,饱含了何等深重的无力与自责——为身处困境不得解脱,为家中孩子受了屈辱、而自己却无能夺回公道的歉疚……为千种万种,午夜梦回从前的中域顾氏时,想到他本应得到的那些荣耀,而心中顿生的苦恨。

他被赶出家门,不是因为他忍不下屈辱或犯错不认,而是因为顾霖铃忍不得他沦落尘埃,将来可能过得生不如死。

他雨夜里惶急着道歉、认错、磕头……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

那扇家门,就此永远对他关上了。

他也不知道,崇明剑派来人当夜就站在顾家门前不远处,他们身影皆隐在半明半暗的巷道内侧,其视线却不约而同聚在他身上:

“我等要直接把他带走吗?”

“不,不必这样……既须斩缘,就该让他彻底认清,何为现实。”郑奕泽笑得漫不经心,摆弄着手上的扳指,“你们候在这里便是,看好他,莫让人逃了。”

“我们要等多久?”

“放心,至多半月。”

“万一那顾氏族长反悔呢?”

“若如此,你就提醒她,碧落宗已听闻那准圣死讯,遣人来责问了,我崇明剑派不会耗费力气去保一个无干系的人。”

“那郑师兄您……”

“我须回去禀告师尊,请他替新师弟赐一个名。”

……

直到这场盛夏暴雨结束,他已在门前跪了七天,烈日当空,照得他脑中一片昏沉。

阳光曝晒大地,石阶上凝固了他干涸的血迹。

但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对着家门,重重叩首,声音已干哑得辨不出任何词句。

天知道看见十三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有多么欣喜若狂,一边沙哑着声音喊出模糊的“十三”,一边跌撞着想爬到对方脚边,哪怕四肢僵硬如木,久跪之后,双腿麻木过甚,动一下也疼得像针扎。

他拼命去够十三的衣摆。

结果,就在指尖快要触及的刹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剑光划过……他只握住了一片断裂的布片,失神中怔在原地。

突然现身斩断衣摆的是个模样陌生的男子,穿着崇明剑派的服饰,他神态疏离,淡淡提醒十三: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

十三沉默许久。

“我来给他喂点水……”

“修行者不惧严寒烈日,此子早就辟谷了,请公子莫行多余之事。”

十三蓦地没忍住泪,“可他跪了七天七夜了!“

顾归尘看见对方的泪水落下,在被赤日晒得斑白的石砖上绽开一朵朵水迹。

他于是又努力支起身体,尽力去够十三隐在衣袖间的手,“别哭……”

“拉开他!”

话音未落,又两名弟子出现,将他一左一右挟制住。

“放开我!”顾归尘拼命挣扎。

他愤怒中瞬间爆发的力量十分惊人,竟然将那两名弟子踢倒在地,只是自己也摇摇晃晃即将倒地。

十三连忙上前扶住他,蹲下身后,真的掏出水壶来,一点点给他喂水。

他一边喝一边哭,呛得厉害,扯住对方袖子求道:“您快去对阿姐说,说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不会……您去求她啊,我想回家……阿尘只想回家……”

十三听得满面是泪,却只管给他喂水,见他哭到一直呛一直咳,又慢慢地替他顺气,始终一言不发。

看顾归尘终于哭着摇头推开水壶,张口似乎又想说什么……十三便从袖间摸出几个纸包——那是他去街上买来的点心。

生平从未有一次,顾归尘吃东西如此狼吞虎咽,如此潦草到食不知味,他拼了命地快速下咽,只想多说几句话,求十三去劝顾霖铃。

顾十三却一味给他塞吃的,什么也不应允。

“我不要这些……”他终是哭喊着推开盛点心的纸包,“我要回家!”

又有许多泪迹,盛开在白得晃眼的地面。

最先出现的那名崇明剑派男弟子,本来冷眼旁观一切,此刻却突然感知到脚步声,将视线向两人身后转去——

顾霖铃出现了。

“十三,你起来。”她面上无悲无喜。

“还有你们……”她环视在场的三位崇明派弟子,质问着,“不将他带出去吗?”

话落时便有人行动,顾归尘又一次被强硬拉开,且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拿出专门束缚人的灵索,将他的双手捆紧。

他拼死挣扎,不免惹怒了那两位弟子,双膝被猛地狠踢,直直跪倒在地。

他被强拽到门边,竟然即将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张口死咬住了门框,任那两名弟子怎么硬拉,都拗不过他。

所有人看在眼里,心绪各异。

顾霖铃压住颤抖的呼吸,命令道:“十三,你去关门。”

十三只是哭。

“你不去?那好,我去!”

她才迈开步子,十三竟哭嚎出声,跪到她面前阻拦住她,哭求道:“姐……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从头到尾,他做错什么了?”

“他没有做错,错的是我。”顾霖铃与十三平静对视,又轻声问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害死他。”

那头的顾归尘听言在奋力挣脱束缚,直直望向他们,眼神悲恸绝望中又小心翼翼捧着一丝希冀。

“还是说……”顾霖铃突然看向门那头,声音飘渺,“十三,你也想离开这儿,对么?”

“我也离开?我能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他既哭且笑,满面自嘲。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

“那你呢?”他质问,眸中有戾色。

“我生在这儿,死在这儿。”

十三忽然低头捂面,泪涌失声。

当大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们共听到顾归尘在声嘶力竭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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