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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别哭。”

顾霖铃在旧伤复发的剧痛中慢慢地跪坐在地,眼底是血泊,耳畔是顾归尘那满含恐惧、委屈、怨恨、不甘的哭音,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所有话到了口边,全化成哽咽。

最后,只是抚着他因哭泣而起伏的背脊,饮泣中缓声劝道:“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阿姐保证,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

此役过后,顾归尘就被关进了祠堂,族老们责令他跪在祖先牌位前忏悔一整年。

而这已是顾霖铃极力斡旋出的最轻处罚。

白氏兄妹听闻此事后,都想法子来看望他,又因为事发突然,剑道大会那头的事宜尚未了结,为了防止替赛之事暴露,顾归尘只能选择几次趁深夜无人看守时逃出,意图尽快处理掉“萧绝”这个身份,这才有了先前三人被顾西游抓了个现行的一幕。

十三万万没料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他先送走了白氏兄妹二人,然后才回到祠堂里,而顾归尘已经重新对着一众牌位跪下,背挺得笔直,目光正对着供在堂中央香案前的烛火,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神情淡淡的。

十三手持一盏烛台,默默伫立,从旁看了他许久,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认错也好,诉委屈也罢……结果,明明他的性子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今夜却始终一言不发。

祠堂里只剩下夜风穿过门窗的嘎吱声。

十三不由得叹口气,放下烛台,盘腿坐在了他面前,语气缓缓的,用劝导孩子的口吻,说什么,你今夜逃出去,得亏是我发现的,万一不走运,让族老会的人抓个正着,你阿姐要如何是好?

见他依旧神情漠然不说话,十三不得不告知了一些细节——关于顾霖铃为了不让他受重罚,具体如何违抗了族规,又作了怎样的牺牲。

要知道,在顾氏族中,当众刺伤族老绝对是一等一的重罪,放在以前,绝对会被下了大狱、活生生剜去灵根。

且当时在厅堂内被顾归尘所伤的人远不止一个族老,他们自然而然心生恐惧,视顾归尘为族中祸患,觉得若放任他发展下去,只怕将来,他真会如流言蜚语所臆测的那样,为前途血洗顾氏,拿人头作投名状。

这部分人极力煽动言论,要按族规处置他。

可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是,在处罚手段之争上,顾霖铃居然一反往常温和的性情,格外强硬,不肯退让半步。

面对一众族人的诘难,她甚至不惜放出话来,宁肯辞去族长之位,带着家中两位亲人脱离顾氏,也不可能接受剜灵根之刑。

还说,若她连最重要的亲人也护不住,那么……

“顾氏兴亡重任,恕我无能,担待不起!”

人们实在想象不到,过去行事循规蹈矩、一向对顾氏衷心耿耿的九姑娘,被触及逆鳞后,也能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面对这等局面,连最具权威的族老们也选择了闭口不言:

他们素来独断专横惯了的,一开始,的确打算以族规和辈分压迫顾霖铃施以严惩。

可当话说到这个份上后,他们也只能退步:

因为,表面上看,自顾霖铃任族长之位以来,族人们一直对她颇有微词;可若真的放眼全族去寻找,如今也不可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她若还愿意撑下去,顾氏便能继续苟延残踹;若连她也放弃了,那么,这个曾经荣耀了数万年的氏族,将在一夕之间完全倒塌、不复存在。

众族人于百般无奈不甘中让步后,表示剜灵根可免去,那么杖刑水刑等等挑一样……不论如何,顾归尘既当众露出了杀意,一顿皮肉之苦总是免不了的。

万万没想到,顾霖铃还是不肯,坚决不允许族内对顾归尘上刑。

族老们也不免愤怒,质问着,那你待如何?视族规如无物吗?

她彼时面色沉静,眼神坚毅,声音朗朗的,说此事归根结底算我管教不当,若必得有刑罚之罪,皆由我一力承担。

最终,两方拉锯的结果是:顾归尘可免去受刑,但须罚跪祠堂一整年;而顾霖铃,待她旧伤养好后,须以管教失当之罪当众受刑,以身作则维护族规尊严。

……

这夜,顾归尘听到此处,唇抿得死死的,眼角闪着泪迹,眸底却暗藏深恨。

“凭什么?”他咽着泣音。

十三看出了他的不甘心,摇头反问道:“凭什么?就凭你姓顾!”

“可没谁天生活该被欺辱!”他也硬声硬气反驳。

顾归尘心想:同姓又如何?哪怕真的血脉相连又如何?那些人的真面貌既是敲骨吸髓的恶鬼,就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姓氏,而变成可以互相倚靠的亲人。

他自记事起便长在深山中,不涉凡世,也就根本不会懂得,大氏族中那些繁冗陈规存在的意义。

曾经的他心中只有道,脱尘出世旁观芸芸众生,眼冷、也足够清醒,像冰玉般没有温度。

拜进顾氏可算作他真正入世的起点,身处其间时,他身上有了活人的烟火气,也愿意听亲人的话去遵守族规,但并不代表他骨底真的看重并尊崇这些。

不如说,过去他在族学里念书时,每本经史子集都读得半懂不懂,觉得那些记载于典籍的话全似是而非的,初读时好像有理,细究来却总有讲不通、乃至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觉得常被长者们挂在嘴边的大道理,统统十分令人费解。

再者,昔年他居于世外修行,某年剑道小成后,曾被师尊顾蔓箐置入野兽环伺的深山莽林中历练……因此,他从小到大唯一刻入心底的法则就是:

当野兽要来咬断你的脖子时,一定要提前出剑,把杀机扼死在胎腹中,否则,会丢掉性命的将是你自己。

或许,连和他相处了这样多年的顾霖铃等人也没看清过:

家中年纪最幼、心性最纯稚、宛若赤子的小十九,一旦感知到生死危机后,行事本能居然近似于深山兽类,会奉行□□裸的丛林法则。

而野兽可不会和你讲礼仪规矩,兽类只知道,弱肉强食为天理寻常,不想饿死就要捕猎,不想被吃就要拼杀。

他那天失控之下出手,让厅堂内见了血,正是因为看见顾霖铃受到了性命威胁,骨底戾性被激发,瞬间本能盖过理智,行动已经不加思索了。

因此,十三当天见他所为后大惊失色,包括现在,看见他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恨意,都觉得分外陌生,心中感叹着这孩子长大了啊……发生了些自己从未察觉过的变化。

洛朝也靠在他身旁,却恰恰觉得这目光太熟悉了:现实中,顾归尘发疯的时候,眼神就和此时如出一辙。

按说他平日也自诩性情疯癫、行事不羁……可与疯魔了的顾归尘一比较,竟也只能悻悻选择退步,因为这家伙疯起来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今夜,另两人则都从他眼里读出了这样一句疯狂的话: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那些人?

“凭什么这样糟践我们?”顾归尘心底除了愤恨之外,也有委屈。

他不懂十三与九姐为何都来阻止自己,且都要对他叮嘱:你这样做,是错的。

明明,是这些人先要来逼死他们的。

顾十三望他欲哭不哭的样子,心知一时半会儿也讲不通道理,只能叹息着提醒他,若是你继续惹事,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你阿姐。

顾归尘不免开始哽咽,他自知道顾霖铃要代自己受罪后,心里早难过得要死,一边抬起袖子抹眼睛、一边重重点头。

顾十三知道他重诺,见此好歹放心些了,又说替赛一事会替你瞒下来,明日我想办法带你出祠堂,去怀泽郡帮你赶快将“萧绝”这一身份处理了。

顾归尘就边哭边问,那缺的许多钱可怎么办,阿姐还要出去求人吗?

十三说你还小,不必担心这些。

顾归尘不吱声了,只默默地抽噎。

十三一看就知道他又在想些有的没的,怕他再次偏激得入了死胡同,只好斟酌着劝解,说阿尘啊,你可知道我们三人现如今,是活在个什么样儿的地方?

顾归尘懵懂中摇摇头。

十三顿了一顿,才抬头凝视着眼前成一列列整齐的牌位——那都是英魂与冤魂,共同在天上注视着他们。

“我们活在一座坟墓里。”

他说这话时,桌案前的烛火在夜风里摇曳,晃动的烛影都洒落在一块块刻着名字的木牌上,凄凉中带阴森。

顾归尘眸子里恍惚了一瞬。

十三捡起身畔的烛台,牵起顾归尘,以火光将那一个个或刻骨熟悉或纯然陌生的名字照过去,一边喃语着,说阿尘啊,我只问你一件事儿,你四姐姐、十四小师父留下的两把遗剑,你可愿意丢弃了?

顾归尘说当然不愿意。

十三便又问,可万一,有天这两把剑上沾了不好的东西,你但凡碰一下,就要流血受伤,甚至精神失常……那时候,你是丢还是不丢呢?

顾归尘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问,可还是坚定摇头:

“那是遗物,特意托我照看的,死也不会丢……再坏也不能弃了。”

“是啊……再怎样伤人,也不能弃了。”十三似哭似笑、似悲似叹的。

他又愣怔良久后,才低语叹着,说这两把剑之于你,就好似顾氏弃族,之于你九姐姐。

“那就是她心上的一块烂肉,不是不能剜出来,而是剜出来了,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顾归尘陷入怔忡。

十三转头对他笑,眼里带泪,“阿尘,你真是……命不好。”——没赶上这个家最好的时候,可却要同我们一起守这座枯寂的墓。

又说,若将来有一天,你愿意亲手毁了这两把剑,就千万不要再守着了,离开这儿,去任何地方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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