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寄望·千江夜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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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氏族内乱,让顾氏永远失去了嫡系第七子,其佩剑劫音,断成十二截。
后来流落边塞的二十年里,这些断剑碎片,被顾十四常年拢在衣襟里护着,哪怕断口的锋刃,有时会割伤他的胸膛。
直到战乱终止,所有人,包括顾七的尸骨,都回到了顾家。
他们的九姑娘,替他们修刀铸剑的唯一人,也终于回家了。
顾霖铃踏入被尘封已久的锻造室,片刻不歇开始修补一众亲人残损的武器:
第一件,是顾笙月的战刀。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把战刀又彻底破损过六次,每一次,都在她手里浴火重生。
破损得最严重的那一年,刀和人是一起被将士送回来的,顾笙月浑身鲜血、昏迷中也死死握着刀柄。
她当天开始修补前,曾仔细数过那刀身之上,共有多少条裂痕。
大大小小的裂纹与缺口,共一百七十二道。
刀尚且如此,遑论是人呢。
荣耀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后来,这个道理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因为岁月流过去,这家族中每一人的武器,她都亲手修补了许许多多次,那些或轻或重的破损口,根本难以准确计数。
顾十四的剑也好,顾十三的阵盘也罢,乃至顾六的银针……其上每一个最微小的凹陷、缺口、裂痕……都是她在铸器台上,全神贯注、竭尽心力,一点点修补或磨平的。
她总告诉自己: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在她心里,修好了物,有时宛若修复了人。
好像现在,她要修补的最后一件武器,是顾七的遗物,劫音。
这一支剑她修了足足十年,耗尽了心血。
用最好的灵材,将断口处重新熔铸接续,经年累月慢慢打磨……她想让这把剑看起来,同原来一模一样。
当剑身重新恢复锋利雪亮,她抱剑踏出门外,十四坐在院中槐树下,已等候数年。
两人共同无言注视着修补好的剑。
可他们都明白:剑可以修好,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亲手将劫音系在了顾十四背后——自此,家中剑修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将毕生背负着两把剑活下去,到死为止。
“以后,它就靠着你了。”
那一年顾十五都还未曾拜入顾氏,因此也没有人料到,很久以后,同样的场景再现了,某种和昔年相似的信念传承下去,伴着本该葬入墓穴的荣耀,共同压在这个家族里、真正的最后一人身上。
经受了这场内乱浩劫的洗礼,族中的每个人都有了变化:
比如,以前争强好胜的顾十四,如今更寡言、也更刻苦,又如顾十三,终于弃了原先三心二意的性子,开始专注于阵修之道。
顾霖铃却觉得,自己和最初相比,没有太大的不同,还是常常对人灿烂笑着。
若非要说改变了什么,就是屋中一角,多了一座凤珠玲珑塔,每日都由她亲手小心擦拭。
那些年,顾十三亦亲眼目睹过她擦拭玲珑塔的样子,知道她对此物有多么珍重爱惜。
何况凤娘已死,她生前又不曾传下过什么遗物,凤珠塔算是她留给生者仅剩的念想了……要说不舍得,他们三人里,没有人真正舍得。
顾霖铃不愿卖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他想:
您不舍得的,仅仅是一座塔吗?
自顾氏这座大厦倒塌,他眼中见了许多不平事,一开始还要郁愤不甘,恨不得与某些人同归于尽……现在,家中人或死或散,他却完全看开了:
管它什么信念道义荣耀辉煌……和性命一比,连修真界里最重视的修道前途也算不上什么,活着就够了,哪怕是卑贱苟活。
如今,家里就剩他们三个了,哪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也是绝对不可承受的。
事到如今,除去一死之外,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也没什么不能舍去。
顾十三甚至大逆不道地暗自想过:
卖塔又如何、卖剑又如何?即便卖了姓名、卖了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要他看,卖空了才好!
卖得干干净净的,也将过去的一切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
荣耀和屈辱一同忘记,以后抛开这个破败的氏族,去无人打搅的偏僻地方安顿下来,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直到各自埋入黄土。
可顾十三知道,顾霖铃和他不一样:
她自始至终放不下——她是身心皆属顾氏的人,骨和血已融在那片土地里。
别人希望顾氏不亡,是企盼保住一份荣华富贵。
她不是,她在暗自企盼一个公道。
尽管她从来不说出口,可顾十三很明白,她不甘心。
并非不甘心跌落泥土尘埃,而是不甘心昔年用血换来的荣光被玷污,不甘心那些逝去的人被平白诋毁……以至人死如灯灭的现在,她本应看破一切并过上新的生活,却依旧放不下。
不肯离开这片泥淖,执意留守在这片冰冷的祠堂外头,一厢情愿陪伴着逝去的亡灵。
可这天下哪里来的公道呢?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世人奉你为圣贤,你就是圣贤;世人唾你为盗匪,你就是盗匪。
人间没有永恒的英雄,亦没有不坠的荣光,他们的血,全白白流了。
顾西游心中徒生浓重的无力感。
他也不知随手抄起了什么,狠狠向冯宿砸过去,怒骂着:“滚吧!”
这奸猾的商人脸上快要得逞的喜意还没褪去,骤然被这么一砸,骇得蹿出老远,连用以装风雅的折扇也掉在了地上。
他忙捡起东西,骂了句“不知好歹”,因怕顾十三发疯动了真格,胆小如他,竟急步逃出了门。
等走到大街上他才重新摆开富商的作态,心中鄙夷道:
现在不肯卖?往后有的是来求你大爷我的时候!
那头顾十三吓跑人后,宅子内气氛陷入沉闷的安静。
顾归尘是嘴笨,有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顾霖铃是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顾西游是没心情再说任何话。
此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正午。
顾霖铃难得去外头街市上买了几条鱼回来,炖汤并煎炸,又清炒了几样小菜,还蒸了顾归尘极喜欢的糯米糕。
兄弟姊妹十九个里头,顾霖铃是唯一擅长厨艺的,因她本是凡尘出身的人,还是没有姓氏的贱籍,后来一系列机缘巧合下,才随凤娘拜入顾氏,并赐了姓。
且由于她祖籍在南陆,因而会做的都是江南菜系,口味鲜甜咸香,不过近年在西江住得久了,倒对当地的各色辣椒们渐渐适应了。
往年在中域顾氏的时候,因族规限制,嫡系居住的祖地内,是万万不准开凡间灶火的,也不许吃凡火烹制的、有“杂质”的食物。
可一旦出了祖地,到外头玩耍去了,便大可放开了吃喝。
众兄妹在外界也有一两处瞒着长辈置下的秘密聚会地,有山有水有屋舍,还没有古板的族老来限制他们的自由。
顾霖铃常爱在这些地方,托人养些鸡鸭鱼,种下些小菜,以便有空来玩时,可为众人下厨。
那些欢闹日子,而今回想起来,每每恍若隔世。
后来,他们流落到西江,成日在死生间奔忙,顾霖铃亦很少下厨了,顶多在重要的节日里又恰逢她得空,才会进厨房做桌简单的菜。
今天一反常态下厨,自然是为了安抚两个弟弟,缓和三人间紧张的气氛。
可三人也都知道,吃完这顿饭,顾霖铃必会马不停蹄赶去怀泽郡,只为那一扇屏风。
虽心底都怀念过往同桌而食的温馨日子,可这难得的一餐饭,三人最开始却食不知味:
顾十三埋着头,单手点着筷子尖在数米;顾霖铃吃了几口白饭后就看着满桌菜愣在那里。
还好顾归尘从来是看不得哥哥姐姐们吵架的,于是打头阵,端起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两海碗鱼汤,喝到肚里完全撑住,噎出个鱼汤味的嗝儿。
这把另外两人都给逗笑了。
顾十三是肩膀一抖在噗嗤闷笑,顾霖铃是手背掩口轻轻笑两声。
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
三人开始互相给对方夹爱吃的菜。
顾霖铃还仔细替两人拆了鱼,替十三盛了汤,并将炸好的糯米糕沾满红糖粉后搁在了顾归尘的碗沿。
顾归尘啊呜啊呜一口一个金黄且脆的糯米糕,叽咕叽咕忙着嚼到话说不连牵。
这时候的他,还对被封尘在脑海深处的汐河畔童年岁月没有记忆,可味觉偏好竟依凭本能保存了下来:
旁的菜系他也不是没同哥哥姐姐们一起外出吃过,可他还是最喜欢九姐姐做的江南菜,并且深深喜爱南方的种种甜口小点心。
洛朝在一旁看他吃得贼香,简直怀疑现实里的顾归尘味觉缺失了,毕竟那家伙从来在各类美食面前毫无动容之色,甚至隐隐露出过嫌弃。
还是说,他吃不惯北岭风味的东西,只喜欢江南菜品?
洛朝托住下巴,在旁看他扒饭时和鸡崽啄米一样,小口小口吃得极仔细,感到很唏嘘,心道:还是这时候更可爱啊……
三人吃饭时话说的不多,偶尔有人低笑几声,谈点街头趣闻,都心照不宣避开了某些沉重话题。
结果,洛朝看了许久,竟然感到饿了。
他向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火速去街上买了一大摞小零食回来:
西江当地的街头美食,全是辣口或是酸口,吃起来极有味道。
买完吃食回来,发现三人已经在收拾桌案了:每道菜都吃得很干净。
顾霖铃嫌弃另两人笨手笨脚,不让他们来帮着洗碗碟,将两人赶出了厨房。
结果顾归尘跑出几步又给她叫回来了。
她弯下腰,给顾归尘身上挂了个蓝色布兜,将案头剩下的糯米糕——一半是炸的、一半是蒸的,全蘸好了红糖粉与豆沙浆,分开包在两片洗净的长芦苇叶里,完了仔细装进蓝布兜,配了个竹签子,让他随时方便戳来吃。
顾归尘欢欢喜喜跑去找十三分享点心,可惜十三不爱吃甜的,戳了一个后就作罢了。
顾十三看他傻呵呵的样子,开始抓紧这娃娃年纪还小、性子还没定型的机会,教导顾归尘一些人生道理。
顾归尘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到顾西游懒懒靠着木柱、双手枕着后脑勺望天感慨。
他嘴巴里叽里咕噜,边吃糕边听课,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听得半懂不懂。
洛朝也坐在旁边石阶上,一边啃辣口的卤鸭脖,一边看得笑死了。
可顾十三其实很忧心,他空出一只手敲敲顾归尘的脑袋,语重心长的:
“十九啊,你可别再学十四了。”
顾归尘被米糕粘住了牙齿,含糊着声音问为什么。
这些年头,他们谈及逝人,心态已然非常平静了,甚至乐得打趣:
“你看十四,他到临了都没找着道侣。”
谁料顾归尘疑惑着反问,“可你也没找着呀?”
接着数道起来,将家中人从小到大全过了一遍,发现不仅十四十三,如四姐姐、二姐姐等人,全没成过婚。
九姐姐据说以前成过亲,可好像后来又不作数了。
顾十三听着他念叨,心里一咯噔:
完了,这一家子男的女的全是光棍,哪里找来个正面例子?
于是只好老生常谈,将家中唯一一对伉俪情深的长辈,顾氏家主和凤娘的爱情故事,又念叨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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